陈福民的“历史浪漫主义”
■刘卫东
在《北纬四十度》序言中,陈福民谈到自己的写作意图:“以‘跨界’的姿态处理北纬四十度问题,是我个人的一次文学历险,也是对历史学的致敬,更是对长城和中国北方的致敬。”陈福民这么说,自有分辨。他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是著名的批评家,转而来讲历史,此之谓“跨界”。在这里,他保持了对历史学科的尊重。
但是,读《北纬四十度》会发现,与《中国境界变迁大势考》(苏演存)、《中国疆域沿革史》(顾颉刚)不同,陈福民处理的也不是纯粹的历史学问题,而是突破学科壁垒的、更为宏大的综合材料。“北纬四十度”在东亚大陆,正是温带大陆和温带季风气候的分界线。天地不仁,万物只能默从。于是,历史上,形成了不同族群,产生了牧与农耕两种生活方式。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生活于马背,彪悍勇猛;农耕民族定居一地,春种秋收,发展出稳定的政治、经济运作方式。无疑,游牧民族遇到的食物问题更为严重和频繁,而为了生存,越过北纬四十度,南下劫掠生活资源,就是不得已和唯一的选择。由此,造成双方不断杀伐、议和。可以说,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王朝的更迭,都是在农耕、游牧民族斗争的框架下进行的。直到进入“现代”,冷兵器时代结束,民族国家的形成,北纬四十度分界才渐次淡出。由此来看,“长城”与“北方”问题的讨论,需要依托地理学、经济学、农学、心理学、社会学、交通学等众多知识体系。不是陈福民主动跨界,而是研究对象逼他非如此不可,更确切说也不是跨到历史,而是摆脱学科谱系,进行升维,从更大视野观察问题。
陈福民讲述“北纬四十度”故事时,依靠史料,还原本事,但又超越古人局限,跳出二元对立思维,持正守平。在《那么,我们去洛阳吧》中,他对北魏孝文帝的改革评价说:“这场运动,是一个伟大民族的自我革命。从赵武灵王‘胡服’到北魏孝文帝‘汉服’,这中间的曲曲折折,分明流动着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共同的文明理解与高贵追求。拓跋鲜卑人用自己生生不息的努力证明,他们是善于学习的有创造性的伟大民族。一般来说,革别人的命都能非常踊跃,而轮到革自己的命,恐怕就比较缺乏勇气。但是拓跋人做到了。”以文明追求为参照系,摒弃民族对立,这个论断尽显《北纬四十度》的持正。
《北纬四十度》研究的是历史,“把历史学家作为潜在读者”,但作者以文学研究者自居,“希望通过这种写作,在历史学领域为文学赢取她应有的光荣与尊重”(《自序》)。陈福民始终在文学/历史分界线逡巡,既要求“一种正当的文学观和历史观”,又说“我无力给出结论,但这是一个有持久效应且亟待解决的问题吧”——婉转如此。而这种心态,恰好让作品具有了“历史浪漫主义”独有的情怀。根据点滴史料,加以渲染,使之呈现出自己需要的逻辑,是一种“历史浪漫主义”。真相无情,丛林法则残酷,而文化建构和传递,正是在改写和虚构历史中建立起来的。
陈福民书写历史时,又何尝脱离文学。他将《北纬四十度》定位为随笔,且强调“参与”,不是试图书写“正史”,而是通过重述,让历史更具后设视角的深度与况味。关于历史上的“和亲”,有的说“斯盖御长策,经邦茂范”,有的说“谁贡和亲策,千秋污简编”,聚讼纷纭。只有文学,把目光投向了那些懵懂年代却担负重任的少女。对于战争中的弱女子王昭君,陈福民毫不吝啬,辟出了一章篇幅,与司马迁给李广一个列传的超规格待遇不分轩轾。他说:“在战争的另一边,王昭君跟她那些无名的姐妹们,被镶嵌和挤压进历史的缝隙中,但她们顽强生长着,正如‘昭’这个字引申义所表示的那样,在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在战争另一边》)从陈福民引用的历代诗文看出,只有文学家,才会如此看重被历史学家忽视的王昭君。不止出塞的王昭君,每个古人,哪怕沉默者,都曾是活生生的身体。让他们在纸上复活的方式,唯有招魂,而这,可能只有文学能做到。这也是文学批评家陈福民的历史研究的独有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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