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瞿秋白》向现代性的开掘
作者:欧阳逸冰
昆曲《瞿秋白》令人惊喜的不仅是闪烁着昆曲清丽、典雅、华美的光彩,更突出的是它倔强地向戏剧艺术创作的现代性的开拓。
一
让我们先来观看它的整体架构——
全剧总的戏剧动作线非常单纯,就是“秋白之死”:一位革命先行者行列中的杰出人物、信仰坚定的烈士,在生命最后一刻是怎样燃烧自己的忠诚的。然而,在这个清晰单纯的行动主轴上却铺排敷衍得花繁叶茂。正如明代戏曲理论家吕天成在《曲品》里所引用的南剧“十要”中的“第七要善敷衍——淡处做得浓,闲处做得热闹”。如果所谓“浓处”是指戏剧冲突的对立性动作十分尖锐强烈,例如,主人公与敌36师师长宋希濂文质彬彬对话中的明枪暗箭,与中统特务说客王杰夫对弈品茶中的针锋相对,与敌36师特务连连长余冰冷嘲热讽中的嬉笑怒骂,那么,主人公在狱中的独处静思就正是所谓“淡处”“闲处”,主创正在此时此地把戏做足做精——念母(金氏)之深情,念旧(鲁迅)之深切,念妻(之华)之深爱,平地起风雷,静谧乍裂帛,幻化中的情感起伏一如波涛汹涌,依恋中的思念追忆好似激流勇进……
这仅仅是“淡处做得浓,闲处做得热闹”的技巧显现吗?不,更重要的是,“无中生有”地将铁窗下狭小的空间变成了悲喜交替,如梦如幻,亦实亦虚的内心世界。而这恰恰就是主创利用“现在——过去”的叠拼、交叉、照应,奇妙地勾画、雕刻,塑造出主人公广阔的、不断变化着的、映照着历史斑驳印痕的内心空间。
这不是技巧的驾驭,而是主创对现代性创作思维的自觉追求。
二
这不是事件叙述的补叙或倒叙,而是运用模糊思维精雕细刻出来的,主人公五光十色的内心世界——
母子“相见”,以合情为据,却不受“合理”二字的约束,直循主人公的心曲隐微,犹如穿丛林,辨小径,探前路,登云雾……虽然只有二人的“相见”与“分离”,但却起伏跌宕,喜悲相参:久别家乡,“情伤,一去廿载径苔荒;断肠,薄棺三寸殓着娘”,令主人公惊悚的是,打开薄棺,“空空荡荡,躯壳何处堪依傍”!如此悲惨骇人,却瞬间陡转,慈母喜盈盈地飘然而至,为爱子捧上年节的美味菜肴,“八荤八素倾壶觞”,令主人公重温慈母的暖怀,好比喜从天降。令主人公诧异的是,母亲竟编造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奇事”:“掐了(火柴)红头铺排在桃花纸上,到明日贫与灾一并销荡”……却原来因为秋白家“一贫如洗,典尽家私,宗族个个冷眼,人人逼债”,母亲万般无奈寻死而去——“世上最凶的病,无非一个穷字”。就是这“眼睁睁娘亲离恨无所葬,遍八方更有几多亲骨肉流离凋亡”,激发了主人公立志做“裂空的闪电,惊天霹雳……不见晨曦,誓不归来”。一场梦幻般的母子“相见”浓缩了瞿氏家道中落,宗族冷峻,风雨如磐,世道吃人的现实,如雷电般闪现了主人公悠远的心灵之路,那便是他探寻真理的立志缘由。
构成这场戏的素材都是真实的,建构这场戏的场面全是虚拟的,编织这场戏有机内在联系的,皆为斑驳陆离的幻影(想象),设置这场戏的结构地位是前一折戏(与师长宋希濂的话锋顶对)由表及里的根由,又是后一折戏(与特务说客王杰夫的)心灵对决的那句主人公自豪的警句“我便死了,你也输了”的精神依据。后面的两个“淡处”浓写,同样引人瞩目——
忆鲁迅。主创将主人公被捕之前,鲁迅与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深切情谊,将主人公被捕之后鲁迅的忧心,“惟恸惟悼,知己平生,永坠寒宵,满眼鸱鸮”,以及未来鲁迅必将完成的主人公译著结集(即不久之后,由鲁迅亲自编辑整理,以诸夏怀霜社名义出版的《海上述林》,其中收有诸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品的中译文)熔铸在一起,特别在舞台上再现了这对文学双璧同框的十分珍贵的历史画面。就在这幅画面里,鲁迅诵读主人公的这段话“燃烧火焰,横扫秽世,此种为将来,为大众之精神,不惧牺牲,贯穿始终,永是如此”(《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这既是对鲁迅的崇高赞美,又是主人公作为革命者自我情怀的表白。这又为下一折实写之戏,即宋希濂示以蒋介石屠杀令,曲解《多余的话》,诱惑主人公放弃信仰,夯实了主人公视死如归,对马克思主义伟大信念“永是如此”,坚若磐石的基础。(顺便说一句,作为文学双璧的展现,此折尚欠厚重)
思之华。在主人公选择了从容向死,永不叛党之后,这段内心世界的勾画益发显出生命的光彩。这光彩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热爱、对孩子的热爱、对未来的热爱。主人公与爱人之华的虚拟相会既融入了真实的送别,又转接为幻想中的诀别。一个说,“眷然回顾,照照照不得影儿永双并”,另一个说,“柔光吻遍,归来再暖鸳鸯衾”,如此热恋,犹如青春男女,由衷地爆发出“携手而死,也是幸福的”心声。主人公心里的爱是艳丽鲜活的,因为那里有对未来的爱,“还有我的女儿,与一切欣欣向荣的孩子们,我真舍不得,舍不得”……这就是人格之光,人性之光。
这样的主人公,满怀着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走向刑场(下一折),那是怎样的令人扼腕痛惜,又是怎样的悲壮,怎样的瑰丽,怎样的伟大!全剧的架构又岂止“现在——过去”的叠加、交叉,还有未来的返投,那就是内心活动复杂的宋希濂在噩梦中被历史审问:1935年6月18日(执行蒋介石的屠杀令)这一天,你干了什么?他仿佛预感到了自己将无法面对历史……这样的架构不仅仅是技巧,更是历史律动的昭告使然。
如此之架构,一浓一淡,一实一虚,一表一里,一凸一凹,却并非是刻板的、单向的、重复的,而是淡处更浓,浓得“反辅为主”,让原本浓写的部分变成了勾画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前奏,变成由表及里的幽径,变成凸凹反置的阶梯,精心设计的戏剧性场面,犹如人物精神的切面,透视出人物内心的微妙状态,命运深层的本质含蕴,在感染观众的同时诱发他们的思辨。正所谓:“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陆游:《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这正是昆曲《瞿秋白》向现代性开掘的努力——第一重要的结构不是为了表现事件的赓续过程,而是主人公心灵秘史的勘察之路。
三
无疑,戏剧艺术的中心是人物形象。行家里手们无不赞叹,用昆曲的艺术样式,把著名的共产党人、文学家瞿秋白这位历史人物塑造成戏剧舞台上的艺术形象再适宜不过了(尤其是主人公饰演者施夏明的气质、功底异常传神贴合)。所谓适宜,就是文化的聚合——用清丽典雅华美的艺术样式塑造出清新经典高尚的历史人物,仿佛是造化早就期待着这样一次“景自天成”的契合。现代性从不排斥优秀传统的融入。细细思忖,在主人公塑造上,且不说表现其在囹圄淫威下的忠贞不二,也不说他在真情假意的软化面前付之一笑,单只说在主人公唱词的细微处,一个天然无雕饰的“趣”字在熠熠闪光——
明末清初戏曲作家黄周星在《制曲枝语》中引用古语说“诗有别趣”。他认为,“则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以感人者。趣非独于诗酒花月中见之,凡属有情,如圣贤、豪杰之人,无非趣人;忠、孝、廉、节之事,无非趣事。知此者,可与论曲。”当然,此“趣”非低级之趣,非无聊之“趣”,非琐屑之“趣”,而是智慧的幽默,大智的快语,悖逆的豁达,出人的聪颖,平淡的奇说……且看昆曲《瞿秋白》之“趣”:
身陷囚牢的主人公开场第一唱,便是“烟尘渺渺忽回望/澄心一片皆清旷/皆清旷/啾啾儿雀鸣枝上”,其视线竟然是凝视在树枝上的“雀鸣”。是喜爱今日那雀儿的自由歌唱,是向往明日歌唱的自由,还是雀儿自由的歌唱给他带来了生命自由的快感?无论如何,是欣赏,是向往,是快乐,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引自《文心雕龙》)的仁人的情怀、诗人的神思。相对应的是结尾,在唱完那首瞿氏译本的《国际歌》“这是我们的/最后决死争/同英德纳雄耐尔/人类方重兴”之后,就是那首《卜算子》(似陆游,又非陆游的那阕,在全剧三次出现)中的梅花,“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当把整个生命献给“人类重兴”的事业后,遭受敌人屠戮,在主人公看来,不过是“逍遥”而已,这正是“从容赴死”的艺术表达。主人公浑身浸透的是中国文化,而其精粹乃是“风骨”二字。这是怎样的“趣”?“生趣勃勃,生气凛凛之谓也”(黄周星:《制曲枝语》)。
最“趣”者,莫过于就义当日,主人公出了牢房又急匆匆复返,为何?仅为将刚刚想到的集唐人句(韦应物等人的四句诗)写下来,以此记述昨夜美丽的梦。那梦里,除了杜鹃,锦云,姹紫嫣红,还有那“清露一滚芳草尖”。妙哉妙哉,这是主人公最后的诗作,那一滴“清露”把世界与未来透视得一片清新。这“清露”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必须在生命结束之前写出来,唱出来,正如还没画完几何图形的阿基米德,面对向他举刀砍来的罗马士兵大叫:别碰我的(图形)圆!阿基米德,瞿秋白,他们心中自有高于一切的圣洁啊!
这是怎样的“趣”,让颟顸者狞笑,让知心者痛哭,让愚昧者木然,让市侩者嘲弄,让贤达者痛不欲生……
这就是昆曲《瞿秋白》开掘现代性时,坚持以人为中心的真诚努力之所在。
欧阳逸冰(作者为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一级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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