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公路上行车,往往能见到忙碌的养护人。他们要么挥锨清除公路边的杂物,要么驱车沿途巡查,要么在群山中清除路障,要么在紧钢架桥护栏上的螺丝。在一条条公路上,川流不息的不仅有车辆,还有勇往直前的徒步者。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春夏秋冬能在西藏大地上自由穿梭,是因为高原上的大路平坦畅通。为他们保驾护航的,正是那些犹如盛开在山脚下、公路旁黄色小花的养护人。
白露时节清理忙
明代陶宗仪《八月六日白露》诗云:“今朝白露亥时交,小雨霏微向日捎。”我读到的信息是,农历八月初六,白露,小雨。
2024年9月7日,农历八月初五,白露,拉萨,小雨。今年白露节气开始的时间,与陶宗仪所述明代那一年白露开始时间仅差12个小时,节气真准。
我为什么强调9月7日?因为我与向世宁在白露节气开始的这天清晨,冒着霏微小雨从拉萨出发,驱车前往浪卡子县采访养路工。
与古诗中描写白露不同的是,中原大地的酷热虽有减退仍劲力十足,羊卓雍错9月初的气温与夏季相差无几,高温都在20℃上下,雨水确实少了。
我们沿着349国道环湖而行,在白地村路段遇到赤列、索朗多吉、白玛赤列、巴桑顿珠、次仁仓姆和嘎桑正在忙碌着。
他们的工作是清理公路边的排水沟。西藏相当一部分公路有个特点,沿江河或者缘湖泊而建,靠水的一侧有护栏,靠山的一侧修排水沟。由于山体松散和风雨雪侵蚀,山坡上的砂石等常常滚落下来,堵塞排水沟。如不及时清理,雨水将会漫及路面,加速公路损坏。
赤列等人使用的工具有铁锹、铁锨、十字镐和扫帚等。他们配合默契,忙而不乱。
巴桑顿珠与白玛赤列一组,次仁仓姆与嘎桑一组。他们在沟底把杂物聚拢起来,然后挥锨甩向车厢。赤列有时在前方铲草,有时在后面挥舞扫帚清除碎物。索朗多吉是司机,他除了不时地根据排水沟里杂物堆放位置移动车辆,还会戴上手套下到沟底搬扔石块。
我问赤列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段清理水沟。他说,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清理一遍。夏天下雨多,排水沟里有杂物。养护段领导讲,白露前后,中原大地开始种萝卜,西藏山南就要进行公路养护。雨季过去了,要趁着天气晴好,对排水沟彻底清理。我们这一段,位于羊卓雍错景区,养好公路,确保车辆、群众和游客安全,养护工就尽到了责任,也是完成了使命。
我问赤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清理一遍。他说,这一段有40多公里,两个月能干完活。每天上午8︰30上班,下午17︰30下班。中午到时候工区会送来盒饭,大家在路旁吃完饭,就接着干。我们是一个集体,说团队也可以。工作量是一定的,时间是限定的,有没有领导督促,我们都会保质保量完成。
我问他有没有感人的事情发生。赤列笑了,摇摇头说,没有。索朗多吉接过话说,在349国道上发生的事情不少,应对得好,是感人的故事;处理不当,是伤心的事故。这说得有些高大上,其实小事年年有。到了冬天,就怕路面结冰。为了防车子打滑,我们要在陡坡上撒防滑沙,提醒司机装防滑链。即使那样做了,仍有车子抛锚,养护工只要见到,就会主动帮他们解决问题。要是困得时间长,工区会为他们提供茶水和方便面。
受索朗多吉启发,赤列抢过话头说,我们养护工和司机一样,夏天怕泥石流、山体滑坡,冬天怕下雪、暗冰。到明年春天,下雪停止、雨季到来之前,我们还会对排水沟进行一次彻底清理,确保流水不侵蚀路面。
赤列是贡嘎县人,1993年出生,做公路养护已有三年。他平时在工区吃住,半个月回家一次。同事中,有白地村人,这是在家门口上班,有了工资收入且能照顾家。也有和他一样来自邻县的,交通方便,想回家看看,一两个小时就能到。
西方有雨云出现,向世宁提醒他们防雨。赤列说,雨季已经过去了,那是阵雨,下不大。
只有十多分钟时间,雨云扩大,附近出现双彩虹。东方,阳光越过湖面照过来。这正应了唐朝刘禹锡的那句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常言道,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我说,如果没有养护工人,公路怎能畅通?
一家四代公路情
在西藏大地上行走,你能遇到千千万万个卓玛;在318国道上遇到养护工卓玛,则要看运气。
我们的运气挺好。从聂当乡政府出来,右转前行,几分钟来到西藏自治区公路局日喀则公路分局曲水公路养护段一工区,恰逢卓玛在做出车前的准备工作。
图为在318国道上工作的养护工人
聊到318国道,卓玛充满深情。她说,一家四代人,都与这条国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十八军解放昌都后,边进军边修路。芒康那时乱得很,很多人害怕。有人恐吓说,谁帮解放军修路,就割掉谁的舌头。她的曾祖父是个牧奴,听说解放军来了,吓得哆嗦;见到解放军,又觉得没有那么吓人。
解放军在芒康修路,欢迎当地人参加,给饭吃,还付工钱。曾祖父壮着胆子去修路,解放军战士待他如亲兄弟。口口相传的家史告诉卓玛,曾祖父修的路,大体上是从康定开始,沿着茶马古道修过来的。要把仅能通行骡马的崎岖小道改造成能跑大汽车的公路,比现在修高速公路难得多。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八个字,谁都能脱口而出。为了修那时叫康藏公路、如今的川藏公路,平均一公里就有一名解放军战士倒下,像曾祖父那样的民工也不少吧。
曾祖父想的是,修路是件好事,解放军的汽车可以跑,芒康的生意人东去成都、西到拉萨的商路更加畅通。要知道,芒康盐井一带的人是生意精,他们对好路的渴求远远高于西藏其他地方的人。
曾祖父命大,随着修路大军来到拉萨。在修路过程中,曾祖父学会四川话,关键是,他的思想觉悟发生变化,由原先的“为老百姓修路”提升到“为新中国修路”。他本可以留在拉萨,在听到公路要向日喀则延伸时,就毫不犹豫选择与路同行,那时他已成为掌握技术的熟练工。
当时没有工人这个概念,也想不起什么待遇。曾祖父那代人全凭热情与干劲,吃糌粑,住帐篷,把公路修到日喀则。他在那里安了家,但修路、养路的脚步从未停下。
卓玛又接着说,祖父接过曾祖父用过的钢钎和铁锹,父亲传承了祖父的公路事业。好多人知道,由于地质灾害频繁,西藏的公路往往是修好之后经历一场暴雨就面目全非,为了保障畅通,养护工人齐上阵抢修。几十年来,都是以人力为主。
我说,公路质量非昔日可比,养护巡查工具早已更新换代。你手握方向盘,油门一踩,去公路上转一圈,就是工作,还能欣赏高天厚土的壮美风光。
卓玛笑着说,这代养护人是轻松的,但没那么悠闲。卓玛的工作主要是巡查,开着皮卡车在曲水公路上来回。这段路面较好,一般情况下驾着车徐徐查看即可。在夏天雨季或者冬季雪天就说不准了。这一段发生大规模泥石流的可能性不大,但小型泥石流或者山上滚石时有出现。巡查时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观察有无危险,接着设置提醒标识,用皮卡车带来的铁锹、扫帚等工具迅速处理。如果清除工程量大,卓玛等人会及时向总部求助。冬天主要防路面结冰,如有积雪,他们会及时清理。
我问卓玛为什么从日喀则来到曲水县的聂当乡。她说,为了丈夫和孩子。聂当离拉萨很近,但从路段管理上说,属日喀则公路分局。像铁路一样,职工在系统内调动相对容易。日喀则公路分局领导考虑到卓玛的实际情况,圆了她夫妻在一起、孩子上学方便的梦。
卓玛出生于1983年,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即参加工作。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上高中,小的读小学四年级。卓玛有个哥哥,1998年起至今,二十多年来在珠峰脚下的定日县从事公路养护工作。
看着卓玛驾驶着养护巡查车去工作,我颇有感慨。我告别的是卓玛,但告别不了318国道,只要在西藏,每年都会在这条国道上行走。对卓玛一家四代人来说,从芒康经拉萨到日喀则,318国道既有空间上的横向穿越,又有历史上的纵深厚重。
排除路障护平安
在我的想象中,219国道上车辆如飞鸿,往来充满欢笑声。
来到洛扎县的崇山峻岭间,我和向世宁傻眼了。国道还是那条国道,只是车辆很少,举目四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不见牛羊。这里的草真低,低得连地皮都盖不住。
图为219国道旁,露天野餐的养护工人
我们的座驾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宝来,而不是宝马。这里的海拔4000米左右,上坡的时候,向世宁均匀地踩着油门,车子拽了拽身子,艰难地爬行着。他说,这是缺氧导致汽油燃烧不充分的缘故。
就在我们感到“路漫漫其修远兮”时,一辆公路用车出现。靠近了,发现两位养路工人正坐在草甸上共进午餐。
在熙熙攘攘的都市,见人就烦;在寂寥无边的旷野,见人真亲。看着我们走来,一人微笑,一人打起招呼。
健谈者说,他叫旺扎曲旦,是交通局养路工人。他俩在山上巡逻,大部队在二十公里的山下。盒饭是出发时带来的。现在条件好多了,刚参加工作时,背着糌粑袋,有时要在山上过夜。糌粑是传统食品,好吃;盒饭营养丰富,有味。每天上下班都有单位的皮卡车接送。
我和向世宁感觉空荡荡的荒野,在旺扎眼里,却是荡气回肠的所在。
旺扎会驾驶多种车辆。吃完盒饭,他接到电话,说山下路面出现路障,需立即清除,马上有车来接他们。
向世宁对旺扎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车。旺扎会意,说不用专车来接,他顺道搭车下去。
车行半个多小时,真是不可想象,山下树木葱茏。原来,一阵暴雨过后,出现零星山体滑坡,树木、碎石和杂草撒下路面。旺扎下了宝来车,四周观察一番,爬进挖掘机,轰隆隆地清理起路障来。
一小时后,工作完毕。我对旺扎说,想不到这里和山顶差别那么大。旺扎笑了,他的普通话流利,带着比划说,这里的纬度和长沙差不多,海拔高的是青藏高原,山谷中海拔低的就像江南风光。我问他怎么知道长沙,他说孩子在那里上学,他去过,真好。
我问他做养护工作有没有危险。他说,危险是有,更多的是快乐。谁都不想让地质灾害挡住去路,旺扎到了现场,一两个小时把路面清理出来,看着车辆正常通行,感觉自己的工作有意思,也有意义。
去年,在附近路段发生了泥石流。山坡上的泥浆像搅拌机里的混凝土一样往下淌着。一辆霸道越野车飞驰而到。司机看着已到路中央的泥石流,认为能冲过去,一踩油门,直往前窜。
泥石流看起来不多,只有一尺多厚。谁知车轮碰到它,像被胶带粘住一样,寸步难行。机智的司机立即改变策略,想往后退。犹如慢镜头呈现的泥石流已把四个车轮包围,车子被困在中间。
车里的人尖叫,司机慌了手脚。之前劝阻该车辆和行人的旺扎,一直为这辆野牦牛脾气般的越野车担心,他在安全距离喝令司机不要惊慌,把靠近河谷的那侧车门打开,让里面的人赶紧下来。当司机从车里爬下来时,泥浆已没了他的半截小腿。
直到中午,泥石流才彻底停止流动。这个工程量已不是旺扎单独对付得了的。他与赶来支援的推土机司机用了三个小时才把淤泥碎石清理干净。
那位挑战泥石流的司机说,开始觉得不怎么样,以为一下就能冲过去,要不是你的提醒和帮助,后果不堪设想。
旺扎安慰他说,当遇到地质灾害时,快速退到安全地带,等一等,就没事。要是冒险或者惊慌失措,那就不好说了。来西藏,最美的风景在路上,怎样行驶、如何确保安全,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旺扎和他的工友,就是这样一群人,用经验和技能为情况万变的路面清扫出一条阳光大道。
小螺丝里的长坚守
无论哪条公路,都会有无数座桥梁为之撑起,才能保障畅通。路需养,桥要护,路桥紧密相连,我们才能畅行无阻。
在金沙江钢架桥上,每天上午都有一两个黄点在晃动。
怀着好奇,我走到近前看个究竟。随着脚步的移动,黄点逐渐变大。两个中年男子,手持扳手,在拧紧护栏上的螺丝。
图为在钢架桥上工作的康春强
我走向其中一位,他说他叫康春强,于是与他攀谈起来。康春强说,他每天都在这里,桥窄,车子单向通行,行人不敢在桥上逗留,这里危险。
我问,每个螺丝都要紧一遍?每天如此?他答道,这座钢架桥每个部件都是由螺丝组装在一起。车辆通过,桥身震动,螺丝容易松动,如不及时拧紧,要不了多长时间,危险就可能找上门。
我说,半日制,工作强度不大,对你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挺好。他说,是全日制,上午8点上班,11︰30下班,在桥上;下午2点上班,5︰30下班,在桥下。
我有些诧异,桥下的螺丝也要紧?怎么拧呀?他说,受到震动,桥下的螺丝同样会松动。在桥上要时刻注意安全,不要以为每一位司机都能注意到我们穿的黄色衣服,自己要有安全意识,时刻想着怎样防范。在桥下要有胆量,有恐高症的人干不了这活。看起来简单,有人站在钢架上腿打颤,扳手举不起来,怎么工作?
这样的工作,有没有感到枯燥?他笑谈,那要看心里怎么想的。心里烦,干什么都不行;心里顺,干活的时候看到的都是风景。
我说他懂哲学,他说他爱生活。我问他怎么个爱法。他说,在桥上,车子快到跟前,停下手中活,靠边站,便于车辆通过。拧螺丝的活可快可慢,随时可停,只要负责,都能拧到位。从身旁过的车辆里,有人对他笑笑,他感到欣慰;有人目不斜视,可能是初次进藏,他为其担心;有的旁若无人,他知道那人是从眼前飘过去的一粒浮尘。如果没有车辆通过,活干得差不多了,他会手扶护栏站会儿。往北看,江水对着他流过来,西岸西藏朱巴龙乡,东岸四川竹巴龙乡。他每天在两地之间往来穿梭。往南看,从他脚下过去的水后浪推前浪,从不回头。要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最终东流入海。在桥下,可用钢铁侠形容他的状态。他两脚踩稳,左手抓住钢架,右手转动扳手。桥上有车辆通过时,桥下的他随钢架一起抖动。他早已习惯,熟悉了抖动的节拍,一点不影响工作。有时倚在钢架上,看江水卷着浪花跑过来,挺开心。
像康春强一样快乐的养护人,遍布西藏大地。看到他们,司机心里踏实,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有人帮着排除;徒步者不必问路在何方,因为四通八达的进藏路就在脚下。(原文刊载于《中国西藏》汉文版杂志2024年第6期 文/唐大山 图/向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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