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的冬日，听风声呼啸着穿过安多的街道，半夜难眠时能看到窗外星光斑斓，让人心生欢喜，可真正让我心不至陷于焦灼荒漠的，是前阵子刚刚去过的巴木茸山谷。

　　这个唐古拉山以北人迹罕至的山谷，是我到那曲以来去过最梦幻的地方。巴木茸山谷，被掩藏在粗犷草原与浑厚山脉的背后，需要长途跋涉与忍耐的决心才能走到最深处，看到冰川与怪石掩映下如滴滴泪珠跳跃流淌的巴木茸山谷。

　　初夏时节一到安多，巴旦师傅就开始给我讲必去不可的地方，一是格拉丹东，二是巴木茸。我问他如果非要二选一该去哪里？

　　当然，巴木茸。

　　巴木茸山，位于安多县雁石坪镇和多玛乡交界处，最高峰海拔5800多米。山峰秀美雄奇自不必多言，处处都是格萨尔王的传说和神迹遗存，山后的峡谷是当曲往下与沱沱河交汇时流经的第一个峡谷，最美的景观也在此处。

　　但对我来说，巴木茸之行并不易，拖来拖去总临时有事去不成，终于拖到了最后——巴木茸成为我走完安多所有乡镇的小句点。

　　压轴登场的，果然最惊叹。

　　不过惭愧的是，那天长途跋涉到巴木茸山脚下，我是微微失望的，还对巴旦师傅说，虽然巴木茸神山在这里看来雄奇美丽，但与藏东南的雪山一比便显得普通。还好巴旦师傅并未受我影响，从山脚绕到后面的山谷，需要他凭经验崎岖行驶一个半小时，然后在山坡上盘旋找路，最后来到一处幽深的山坡徒步而下，眼前所见是硕大的冰盖，仔细观察，这一半结冰一般流淌的水系竟来自巴木茸山体之中，好几处自涌泉，还有一处洞口，能看到地下水奔腾迅急、铿然作声。

　　沿着冰层往下走便是潺潺流水，再绕个弯，便正对着一处水流潺潺的泉华台地貌，一层层钙化凝结雕刻的线条组成了水的“梯田”，落差大约在50米左右，美丽的钙华结成堤坝、围成水池滩涂，形成梯级而下的瀑布，寒冬时节也不结冰，与旁边的冰川相映成趣而生辉。

　　泉水清冽透明，据说夏天会变成蓝色，尝了一口，咸、苦、涩，是眼泪的味道。

　　巧的是，巴木茸神山另一侧，一些自涌泉藏于地表下又浅浅地露出来，如同幽深美丽的眼睛。

　　既见横波目，又睹流泪泉。

　　但内心却并非狂喜，并不是冷风冻得手指僵硬，并不是泉水浸泡了鞋袜，并不是风吹得人站不住，并不是……

　　一排排的自喷泉如小火山一般“噗噗噗”喷射，力微却恒久，于是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河流，蜿蜒、盘旋、往复，最终汇入层层叠叠如隐秘符号的泉华台，像不像一个普通生命的人生轨迹？

　　若每一个人生都像这层叠的溪流铺展在面前，天真、快乐、忧愁、苦难、爱恨，最终归于平静流淌的一滴泪。

　　“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狂风在远处山谷盘旋，卷起黄沙漫天，仿佛在向外界隐藏这个秘密的角落——泪流不欲为人见，无论天地、自然，还是人，都如此吧！

　　临走时，我在冰面滑了一下，便跪倒在巴木茸山之下。

　　真多谢这次的教训，我终究浅薄了，半年多，藏北的风尚未完全吹去我的狂妄。

　　当然，也该普遍地尊敬一切生灵草木，一切山河湖泽，以及每一次机缘遇合。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巴木茸后山这个美丽的山谷没有名字也少有人来，我觉得真好。有什么名字能配得上这滴眼泪？这样的洁净无尘的地方也许只适宜极少数有机缘者。

　　待春暖冰消，我当再来相见。

　　离开巴木茸回安多的夜晚，我又在车窗外看见了璀璨的星河，以及流星降落，这是藏北对我又一次善意的馈赠。

　　馈赠的幸运太多，让我常有“何以报之”的恐慌与不安。

　　暗夜中，青藏公路依然车辆川流不息，一辆辆大货车哐当当茫然前行着，不知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碾压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如命运，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