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山岛的故事(逐梦)
一
晨曦点亮他的梦境,并未唤醒他,唤醒他的是浙江省玉环市鸡山岛渔船“突突突”的马达声,此起彼伏,由远而近,灌满他的耳蜗和梦境。其实,比晨曦和马达声醒得更早的,是渔村石头屋顶的一缕缕炊烟;比炊烟醒得更早的,是石头屋里的一盏盏油灯;比油灯醒得更早的,是即将出海的渔夫们,以及他们勤劳的妻子。
阿贵记忆里的渔船马达声一直回响在他漂泊异乡时的无数个梦境里,他在梦的泥涂滩上抠沙蟹,手掌插入细腻的海泥里,任望潮的须爪翻上来缠住他的手臂,有微微的让人兴奋的刺痛。
一个夜晚,他无意中在网络视频上看到了他的“梦境”和“自己”——和他年纪相仿的讨海人,面对手机镜头现场直播讨小海,钓鱼抓蟹,几万网友围观、购买,刚出水的小海鲜供不应求。
我也可以直播啊!刚过而立之年的阿贵回到了鸡山岛这个孤悬于东海之滨、玉环漩门湾之外、面积只有一点六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一台直播设备、一条小船、一条叫小黑的大黑狗,伴随他开始了新的人生。
海上起雾被困,脚被礁石划伤,大冬天脱光衣服跳进海里捞回被风浪打下海的手机,洗地笼洗到天亮……这些都是常态,阿贵黝黑的脸庞永远挂着笑,眼睛两旁很深的六道鱼尾纹看起来很喜庆,他自嘲说:“凡事不要慌,先发个朋友圈。”
最原始的大海气息,刚从海里捞起来的小海鲜,日出日落,春暖花开,都通过他的视频分享给天南地北的人们。开播一个月,粉丝便过十万。素昧平生的网友们喊他“海岛阿贵”,喜欢他的率真、诚信,喜欢他的海岛式幽默和口音很重的浙普话,喜欢他的鱼干、海螺、野生黄鱼等海货。
每一次撒网、每一次拉网,他都会默默感恩大海的馈赠。回乡创业不仅赚了钱,还结识了天南地北的朋友,其中一些朋友还找到了鸡山岛,请他带着去海钓,去荒岛上捡海螺,捞潮水退去后礁石水坑里留下的鱼虾螃蟹,高兴得像孩子。
火车村沙滩旁一块岩石上,坐落着白色平房,那是阿贵租来准备开民宿用的。出海回来后,他会慢慢走上山坡,推开插着钥匙的木门,看看装修进度。站在洒满阳光的平台看向大海,他在海风里仿佛听见了自己小船马达的声音,看见了素不相识的朋友们上了他的小船去赶海,一船的欢声笑语。他看见自己很忙碌,给他们烧海鲜和土菜,看他们坐在沙滩上吹着海风大快朵颐。他想,等生意好了,一定要把年纪相仿的同村兄弟们拢过来一起做。
除了周末妻子儿子会从岸上过来陪他,平时都是阿贵一个人住在这里。但他并不感到孤独,和儿时一样,当渔船的马达声灌满耳蜗,那种焦虑感便荡然无存,他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还要带远方的朋友们一起享受。
午后,我在沙滩上等阿贵驾船回来,看看他今天有什么收获。阿贵从小船上依次将零零散散的几只螃蟹、小梅童鱼、虾狗弹往岸上码,说今天收获很小。说话时,他黝黑的脸上又漾起六道鱼尾纹。
阿贵喊:“小黑!走,去兜一圈!”
小黑从沙滩上飞奔过去,跃进海水,跳上小船。一人,一狗,一船,驶入粼粼的波光里。
二
白色帐篷如茧,如蚌。虫鸣声从茧的缝隙里涌出。躺在鸡山岛火车村草坡的营地上,虫鸣声让人悠闲安宁。灿烂的星光,旅人们的窃窃私语,微热的海风,一起哄人入睡。
客人们告诉陈麒宇,鸡山岛这块向海的草坡,洁净如茧的白帐篷,连绵的天籁之声,给了他们久违的深度睡眠。
父亲打鱼拼得很,哪里都敢去,从小帆船到包下整条大船、整条渔业生产线,一路“开挂”,在鸡山岛造了最高的房子。陈麒宇继承了父辈基因里的闯劲。他在旅行中结识了几个设计师朋友,回到鸡山岛后,正好村里想建民宿,他便将朋友们请到家乡。没想到朋友们瞬间喜欢上了这个整洁、安静的小岛,于是有了一宅一画、望福里等品质民宿。陈麒宇忽然觉得,在海岛创业也挺好。于是,他在岛上做起专业帐篷营地,取名“知野之也”。
来吧,让心灵“撒个野”。自然、空灵、梦幻、舒适的环境与体验,是他想要给予客人们的。独特,但不简单。比如为了提供最好的住宿品质,他请不同身高、年龄、性别的朋友反复试住。一个小个子女生说,浴巾架太高了。他说,马上改。
第一年乡村风格,第二年海岛生活,第三年营地风格,之后升级帐篷装备……他为帐篷营地描绘的五年愿景,在时光里一一呈现。人们在鱼鲞的香味里沿着石阶徜徉,在沙滩上漫步,出海捕捞,围炉烤茶,为家人亲手做咖啡和蛋糕,在晚风里听小型篝火音乐会,听当地越剧票友的袅袅越音,在帐篷里憩息,静待银河从海面上升起。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客人们的美好时光和个人偏好也被他和小伙伴们一一用心记录。春节,客人们会收到一份来自“乡下亲戚”的惊喜——帐篷营地小伙伴们亲手做的礼物。亲子活动时的照片,营地网红小狗布朗尼的挂件,鸡山岛鱼干海味等,瞬间唤醒了在海岛上的珍贵记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在鸡山岛那样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了。”
“我觉得这是我近几年来最舒服的一次旅行。”
…………
陈麒宇曾经到浙西的山村里旅游,喜欢上当地人做的草帽、冰箱贴,以为很贵,一问之下,都很便宜。他感到,这就是乡村吸引人的地方,自然、质朴、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他想,这也许是中国乡村发展不能丢弃的宝贵元素吧。
他问过自己,如果不是鸡山岛人,还会回来吗?鸡山岛位于玉环市东部洋面,距最近的干江镇栈台码头约3.4公里,古代为海防前哨,后为繁盛的渔港。鼎盛时期常住人口近万人,如今常住人口只有八百人,且大多为中老年人。鸡山岛的文旅项目占了他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收益却还没到他收入的百分之五。交通不便,天气善变,困难确实不少,他却舍不得这个地方,只因那丢不下的热爱和责任。
乡村的回归,关键是人的回归,特别是年轻人的回归。如今,他的团队小伙伴有的是玉环本土的,有的是外省的。他们都有股份,但这股份不白给,要用钱买,这样他们才会更用心做事。也许有一天,鸡山岛会成为这些年轻人安身立命的地方,成为他们安放情感和心灵的地方。
暮色降临,营地帐篷上的天空呈现奇异的粉红色。陈麒宇闭上眼睛,让自己成为海岛的聆听者。虫鸣声渐次响起,一些海风在和风烛说话,一些海风在和刚刚生起的篝火共舞,无数生命在悄悄破土。他想起和小伙伴们在这里奋斗的日日夜夜,那种感觉让人温暖,让人心里踏实,如同那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三
他的记忆里充盈着海鸥的鸣叫声以及与鸣叫声关联的画面:晨曦点亮海岛时,千万只海鸥在飞翔鸣叫。石头屋的木窗外,突然响起“啪啦啦”的扑翅声,他偷偷拉开窗帘,看见几只海鸥停到窗台上,用鲜红的喙啄食从海滩上叼来的鱼虾,天空澄明,海水澄净,看得清水底下的礁石。
80后陈毅曾跟着父亲在北方做过地暖生意,在县城里卖过阀门,记忆里的海鸥鸣叫声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召唤他回家。鸡山岛码头的房子原来出租给人开店,没生意,不开了,放着可惜,正好儿子小宝在老家出生了,他便回来开起了海鲜餐馆,取名“海韵”。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心血来潮,更不能半途而废。头几年,海岛人气不旺,生意不好做,一些回乡创业的年轻人回来后又走了,他却留了下来,长住岛上,慢慢发展,整整六年了。
从前喜欢呼朋唤友图个热闹的他,仿佛被眼前这片海水洗礼了一遍。一颗躁动的心变得安静下来,反倒给了他捕捉市场需求、创新菜品的观察力和行动力。
一年一度的闯海节,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来到鸡山岛。他们惊喜地“挖”到了陈毅餐馆里的美食宝藏——剁椒水潺鱼、椒盐皮皮虾、油焖大虾、酸汤花蛤肥牛等,迥异于传统的海岛烹饪口味,且无比新鲜,以最快速度从船头到灶头再到舌尖。他们不知道,厨房里那个大汗淋漓的掌勺大厨,和他们一样年轻,每天都绞尽脑汁研究着年轻人的口味。
得空时,陈毅喜欢坐在餐馆门前的木头椅上,看归航的人们忙着挑拣鱼虾,有时他自己也去挑;看阿婆阿婶们围坐在夕阳下剥红虾,不紧不慢地补网,或飞快地用小铲子从竹篾排上铲下刚晒干的小鱿鱼和虾干……眼前的一切使他安宁、自在,也给他力量,让他做回了那个朴素、踏实的海岛少年。
儿子小宝下半年就要去市里上学了。小宝说:“我想出去认识新的朋友。”
有人问他:“你爸爸一个人留在岛上怎么办?”
“我爸爸要开酒店赚钱养家,将来好送我读大学!”
年幼的小宝盼望着离开小岛认识新的小朋友,而此刻他的父亲憧憬的是,多年后的某一天,小宝学成归来,回到鸡山岛,开餐馆、办民宿,或者办一个幼儿园、一所学校,帮助无数海岛的孩子快乐成长。这,已成了陈毅常常想象的画面。
末班航船随着汽笛声在暮光里消逝后,小岛仿佛与世隔绝。但我知道,鸡山岛上的人们并不孤独,他们在安静地忙碌着,充实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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