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于藏北
藏北有鹿,不知算不算个新闻?
今年,跟赵老师说起,他就很惊喜。毕竟,在我们的认知中,鹿这种动物常常和森林联系在一起。唐诗中,有李白的“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还有诗僧寒山的“鹿生深林中、饮水而食草”,却从来没听说风吹草低见群鹿的事。
逐鹿于藏北,有点不敢想象。
其实,我也是在2022年底去巴木茸时才知道,藏北有大片鹿群。那天,在唐古拉以北的巴木茸神山下,巴旦师傅去相熟的牧民家拖了一个鼓蓬蓬的编织袋放在车后面,我好奇问了一嘴,他说是牧民在山脚下捡的鹿角。草原上有鹿?这让我很吃惊。后来,我看到牧民用手机拍下的鹿群的照片,是体型壮硕的白唇鹿。牧民说巴木茸一带至少有上千头鹿,而且从不迁徙,就在这一带逍遥过活,生存方式与这里数量众多的野驴、野羊差不多。
回来查找资料,才知道白唇鹿是一种古老的物种,曾经广泛地生活于喜马拉雅山中部地带,由于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使青藏高原上升隆起、森林消失,致使白唇鹿的分布范围向外退缩,并逐渐适应高寒草原的生活环境。科考观察发现,在羌塘无人区的不少地方,都有白唇鹿种群分布。白唇鹿善爬山、会游泳,喜欢舔食草滩上的盐分,是栖息海拔最高的鹿类,栖息地海拔可达3500-5200米。
我想,羌塘草原肯定有为数不少的白唇鹿,只是相对于其他野生动物,鹿更胆小、更有灵性,人们很难遇见。
没想到的是,前不久的“流浪西部”之旅,我再次遇见大片鹿群。不过,是在石壁上,以古老的凿刻方式,再现逐鹿于藏北的轻灵优雅。
在那曲市尼玛县夏桑,我们面前的岩画是如此古老而新鲜:有日、月、马、羊,不过山崖凿刻最多的还是鹿的形象,形态优美的鹿角尤其引人注目。还有一处岩壁上凿刻有“双马挽车”,以及另一处更负盛名的巫师岩画,一切都如此引人遐想:岁月深处的藏北草原上,日月同辉,人群聚集,篝火燃烧,巫师作法,一群鹿在远远围观,而更远处骑士已挽弓如满月对准了鹿……但马车是用来干什么的呢?牧人生活、迁徙依靠马和牦牛不就够了吗?难道是战车?
在中国人的语境中,“逐鹿”向来不是单纯的猎杀动物,而是有明确的政治军事含义。《史记》记载:“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到后来,逐鹿中原、鹿死谁手、群雄逐鹿之类的成语,更让“鹿”这种动物成为珍稀而神秘的权力的代称。
夏桑岩画上的车为两轮、一舆、单辕、双马挽车,据说是西藏首次发现的车辆类型岩画,车旁还刻有鹿、牛和骑士,如果联系在一起,还真是逐鹿藏北的意象。
赵老师很喜欢这个车辆造型的岩画,早就作为他的公号“藏北人文地理”的标识图,亲临岩画跟前,更是兴奋与熟稔。讨厌爬山的子慧妹妹也被赵老师的情绪带动,跟着爬上跑下,不断惊呼与赞叹,用手去触摸山崖石壁上那久远的痕迹,遥想古人的生活场景,仿佛看到鹿群在前的快乐与兴奋……
除了夏桑岩画,我们这次还看了好几处岩画。只有夏桑岩画是凿刻的,其他岩画都是涂绘的——不过,都有鹿,申扎的雪噶溶洞,班戈的其多山洞穴,都有涂绘的鹿形象,然而只是寥寥数只,没有夏桑岩画的鹿多。
那天,我们最后爬上的是刻有巫师形象的山崖,石壁下方,刚好有块向后凸出的大石,坐在上面欣赏岩画,实在惬意又快活,便称之为“巫师宝座”。石壁狭小,几无落脚处,转身都困难,但我们依然兴致高涨,轮流挤上“巫师宝座”拍照,我的脚脖子被山崖上的荨麻刺扎了一下,麻痛了半日。
坐在“宝座”上,眼前是古老的岩画:正中是一位头戴三叶冠的执剑巫师,下面站立着一排人,旁边有骑行者,底下有射向鹿的弓箭,猜想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宝座”之后,是象雄人、苏毗人、吐蕃人、蒙古人曾经轮番登场,“逐鹿”过的茫茫草原。
风来雨去,日月更迭,草原依旧青翠如斯。
此刻是午后,太阳炽烈。地上散落的碎石,时而闪闪一亮,反射出那静寂的亘古阳光,像是被暂停了一下。
这次“流浪西部”之旅,跟着赵老师看了不少古代遗址。当然,如果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不同族群逐鹿藏北的斑驳痕迹。
在距今三四万年前的尼阿底旧石器遗址,我们一边俯身捡拾石器残片,一边敲击,猜想模拟石器的用途——这里石头的敲击声与别处明显不同,或许那时的人们早就发现了只有这种黑乎乎的石头才适合用来制作石器——但几万年前敲击石器的族群,或许早已消散在草原深处了。
在当惹雍错湖畔的山坡上,我们淋着雨,走向规模庞大的列石阵。几千枚錾刻规整的石条一排排深埋地下,无言地指向天空,还有些石头排列着难以索解的图案,这是祭祀遗址,或是墓葬?面对这一切,只有猜测。我绕着两处石阵转了一圈,猜想大约每个列石代表一个家庭或家族,像家长一样千年矗立,仿佛那场祭祀或葬礼仍在进行……这当然是象雄的遗存,但象雄的历史并不如这石头般坚硬稳固,而是在历史的天空中风流云散,难觅真形。我的身旁,赵老师在微雨中操作无人机航拍石阵遗址,子慧妹妹则捡起石头,在石阵旁排列圆形——不知道后来的学者会不会把这图案当作历史遗存去研究。
据说,绘有珍贵岩画的噶尔索溶洞位于陡峭的山崖上,上去只能靠攀爬,极险处有野外文物保护员加层垫的石块——28岁的加层说他每半个月要来巡视一次,攀爬上去15分钟,熟练到在这样的峭壁也很少摔倒。子慧妹妹看着山崖,直接放弃,我犹豫再三,还是和加层、赵老师一起爬了上去。过程之累、时间之长就不必说了,爬上去才发现,这是个极大且极隐蔽的大溶洞,可容纳上千人,而洞口有人工堆砌的石墙,看来是两侧观望山下大草原的岗哨,洞中石壁上有岩画,画有各种打扮的人……我便猜想,这是某个族群逐鹿藏北时用的藏兵洞,可储备粮食和水,可囤积不少士兵,地势又高又隐蔽,易守而难攻,那岩画或者便是某个无聊留守的士兵随手涂画的首领或战友。唯一不便的是攀爬困难,不过,草原的士兵肯定不会比加层差,15分钟便可攀援而上还是可以接受的。
现在,隐秘的溶洞幽深阔大、空空荡荡,逐鹿藏北的金戈铁马早已烟消云散,这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以及半个月来巡视一次的野外文物保护员加层。
站在溶洞门口,仿佛有一阵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而山坡下,子慧妹妹的身影是那么稚小孤独,我便匆匆忙忙率先下了山。
我们这次还去了心心念念的孜桂错,先去了湖畔山崖看了洞里的岩画,然后去了那片石头堆垒起来的108座墓地。很多年前,我的老师来此地考察,回去兴冲冲地给我看他拍的墓地照片,讲着湖边流传的“美人计灭国”的传说,我便据此写了小说《旁依茶卡》。
我们沿湖走着,恍然发现,其实有个更大更古老的古墓群,它有一小部分与此处石头堆垒的墓葬重叠,显然属于不同的年代,而这个墓地也并非108座,我们细数了一遍,是127座塔型石堆——是的,我称其为“塔型石堆”,是因为我猜想这并不是墓地,而是一个类似于“祭台”的遗址,就像列石阵是每块列石代表一个家庭或家族,这里是一个塔型石堆代表一个家族,一共127个家族,排在最前面的是6个地位较高的家族,虔敬而倔强地矗立在此,一如时光深处某年某日的祭祀场景。
当然,我的“猜想”很可能并不被研究者认可,毕竟学者更依赖考古成果和严谨分析。
站在孜桂错湖畔,望着规模庞大的墓葬群,墓地上插着一个“香炉”——用废旧煤气罐改造而成的用来点燃桑烟的容器,就这么孤零零地立在这里,用现代的眼睛,看着我们,看向历史深处。
逐鹿藏北的人群来了又去,如湖水每年都会结冰,然后融化。
我对“逐鹿”其实毫无兴趣,并不想深入研究考察各种族群逐鹿藏北的历史地理遗迹,甚至连真实存在于藏北的鹿群,我都不想追逐,只愿这些美丽的精灵在草原深处快乐悠游,不为人见,不被人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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