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藏回去的人，内心装得满满的。

　　满满的震撼和惊讶，迷恋和沉醉，不舍和遗憾……没有来过西藏的人，很难明白这“满满”是怎么回事。

　　心里太满了，以至于她不能开口说话。回程路上，她盯着窗外的风云变幻，想象着高天流云下的湖泊、牛羊和树木，城市、乡村和牧区，想着夜晚的布达拉宫广场和白天随处可见的格桑花，双唇紧闭。飞机把她从拉萨带到中转的城市，再带到她所在的城市。一路兜兜转转，大约用了十个小时，遇到很多人。她很庆幸自己是一个人出行，同行的都是陌生人，她不用开口应酬、寒暄。中转时，飞机晚点，她在那个陌生的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这期间，她在机场书店翻阅了好几本关于西藏的书，店员几次和她搭讪，她只微笑摇头。从书店出来，她在候机厅的一家饭馆，点了一碗拉面， 只用简单的手势就完成了下单的过程。

　　从西藏回去的人，好像从云端跌落一般，在她的城市里行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重感。这种踉踉跄跄，让她急于把内心那满满当当的一切倾吐出来。她几乎是一口气，在回家的第一时间，写下了两万多字——但她没有打算和任何人分享，那么珍贵的记忆一旦分享出去，她的内心就多了一个缺口，她的西藏之行就不圆满了。

　　她还是不想说一句话。对于那些问起她西藏之行究竟怎么样的人们，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不负如来不负卿”，只好以微笑回应。幸好，那些人大多也只是出于客套，他们的发问，就是那种礼貌性的嘘寒问暖，她不肯说，人家也就不再问了。也许，关于西藏的传说，他们已经听得太多。

　　从西藏回去的人，出现了相思病的症状。她每天查看西藏的照片，去网上补充更多的关于西藏的信息，买了很多与西藏有关的书，前所未有地关注西藏的作家，早晚收听藏族歌曲，观看藏族舞蹈视频，甚至，还让藏族朋友给她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德吉拉姆，据说是“幸福的仙女”的意思。在西藏的那几天，她确实感到了幸福，一种简单的，凝望着蓝天白云就很满足的幸福。

　　从西藏回去的人，即使遇到一朵格桑花也会凝视很久，而最常翻出来凝视的，是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是的，是一张纸钞，是她目前所有的唯一的纸钞。那是她离开西藏的前一天，在拉萨的街头，捡到的一张纸钞。十月初的傍晚，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她怅然若失——她有充分的理由怅惘，此一别，也许就是永别，谁知道呢？即使还会再来，可一期一会，彼时的她，和彼时的西藏，也不是今日的了。带着这样的心情，她独自在宾馆附近徘徊，意图多看几眼拉萨市民的生活场景，为还没有离开就已经萌生的思念留下更多的回忆。刚走过那条并不宽阔的街道，突然看到一张纸币躺在路边。不远处人来人往，附近却没有人。她捡起那张纸币，端详着，是那种过年时用来给小孩子发压岁钱的“新”钱，可见它在市面上流通的时间不长。智能时代，携带纸币的大多是老人。它的主人是谁？发现丢了钱一定会着急或沮丧吧？她在路边东张西望着，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打电话问当地的朋友，朋友说，你就当作是西藏之行的一个纪念吧！她想，最好能在明天赶飞机前，把它还给它的主人。可是机缘不巧，这张纸币还是躺在她的手包夹层里，跟着她离开了西藏。 这是不是给她的一个理由？一个再去西藏的理由。

　　从西藏回去不久，她就思谋着何时再去西藏了。可是，无法很快成行。她必须克制内心的思恋和向往。这种克制，就像矜持的少女必须克制对心上人热烈的爱慕，就像一朵花必须克制着不在春天开放一样艰难。她以为她这种体验是极端的，她为这种焦灼时常感到痛苦，而这痛苦里有一种私密的幸福，这痛苦和幸福让她觉得充实。有一天，她读到了一位诗人朋友的短章——《从西藏回来的人》：

　　有的滔滔不绝/有的一言不发//更多的人凝望高处/若有所思//都想到天上/经历了一场奇恋//关于西藏/真得亲自去一趟//才会明白为什么去过的人/都有自己的七夕

　　神奇的是，这位写诗的朋友，因为去云贵高原时出现过严重的高反，至今还没有去过西藏。

　　诗人凭借感觉写下的这些诗句，让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恍惚间她明白了，从西藏回去的人，不止她有一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心思。但很快，她回过神来，她觉得，她，还是和其他从西藏回去的人不一样。她的体验和感受，是不可描述的，是朋友的诗句不能完全阐释的。

　　从西藏回去的人，还是要再回到西藏的。到了那时，她的所有症状，都将缓解，她的痛苦和幸福，都将变得具体，她也许和那位诗人朋友一样，写下一首令后来者感慨万千的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