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失的声音
我听到的第一声电音来自我家墙壁上的小喇叭——一个巴掌大的“圆粑粑”。它黑乎乎的,材料似乎非纸亦非塑料,“黑粑粑”下吊着一根电线,极细,埋到地下,不知通向邈远幽深的何方。四十多年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它发出的第一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
那年我三岁,农村土地刚刚包产到户。慢慢地,我又听到“黑粑粑”里更多的声音。诸如“马上开村民大会”啦、“快来领取化肥”啦、“分过年猪肉”啦……通知是我爹在村广播室喊的。我爹是村长,他的声音从“黑粑粑”里吼出来,还是那么干焦焦、急吼吼的,一点也不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般圆润。上学之前,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普通话”,自然明白不了为何有人能把话说得如此字正腔圆,声如洪钟。我只觉得那声音与我们村每个人嘴巴里说出来的都不同,如天空的雀音和地上的鸡鸣,可我那时尚不知“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之类的词语,当然也就不知用更美的比喻类比它们。及至今日,我才想到那种圆润与庄重,仿佛来自古老的皇宫,像宣读掷地有声的圣旨。那些声音除了一丝丝不易觉察的自豪,不带更多喜怒哀乐的情绪。不是我堂哥被他爹揍得杀猪般惊叫唤的撕心裂肺,它们怎么就能做到如此呢?我一直搞不明白。
更为神奇的是,“黑粑粑”还会变声!变成种种不同的腔调——“滴答滴,滴答滴,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有时,“黑粑粑”变成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像一只顽皮的猴子在林间蹿跳,跳出一个个“大闹天宫”“大战红孩儿”“三打白骨精”之类的故事;有时,“黑粑粑”又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在树梢歌唱,唱出“红星闪闪放光芒……”“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的歌曲,那音儿比我上初中的堂姐唱得还甜。
“黑粑粑”居然能源源不断牵扯出如蛛丝般连绵不断的声音!我惊讶,我踩在高凳上仔细观察它。每有声音发出,它都微微震动,像水波微漾,一凸一缩。
我上小学后,乡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们乡的榨油厂整天机器轰鸣。工作两班倒,生产如火如荼,只歇工人不歇机器。我父亲在榨油厂做出纳的活儿,买进卖出,收购村民挑来的棉籽,也卖掉棉籽油和油枯。父亲在厂里有间小宿舍。那天下大雨,父亲到乡中心小学接到我,让我不要回家。那一夜,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夜晚不只有蝉的鸣唱、蛐蛐儿的低语和间或入耳的狗吠,还有一种宏大到与胸腔共鸣的声音,带着铁的刚硬与敦实,一声声撞击在棉籽和大地上。那声音,把夜的岑静、夜的漆黑击碎,驱赶得无影无踪。那声音,改变了荒寂到可怖的乡村夜晚给我的固有印象,变幻出另外一种、另外无数种可能——是否那些铁器、那些声音就是去过县城的父亲口中的城市生活的一种?那声音开启了我对城市生活最初的向往。
读初中时,我们的歌声从学校只有铁栏杆没有玻璃挡风的窗户飘出,几乎在上课钟声敲响的同时,十多间教室传来两三曲相同或不同的旋律,歌词也相同或不同——“成长的……成长的……岁月……岁月……让我不再……让我不再……有遗憾……有遗憾……的感觉……的感觉……”开课前三分钟,整个校园是合唱、二重唱、三重甚至多重唱的大舞台。我怀念那个歌声飞扬的舞台。1999年,我在乡下教了书,2003年我又进了省城学校。城里的学校,再也听不到满校园歌声飘飘了,隔音设施一流的音乐教室钳制住歌声外溢,孩子们的欢唱只能在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以规定的音量额定输出,像一个个自由鲜活的儿童,被绑缚住了渴望奔跑的双腿。
在父亲上班的榨油厂的那一夜,决定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在任何嘈杂的环境中都能酣然入梦。甚至,如果没有一些声音伴随,我还睡得不安稳。事隔多年,我才恍悟:我曾把噪音当乐音一样迷醉,当梦想一样追寻,我记忆里的那些声音曾将我带入一个水波潋滟的池塘,带入一个五彩斑斓的花园,让我荒芜到干涸、苍白的童年生活变得丰盈缤纷。
版权声明:凡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或“中国西藏网文”的所有作品,版权归高原(北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任何媒体转载、摘编、引用,须注明来源中国西藏网和署著作者名,否则将追究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