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只为传情 存心仍在高原
汤己生近照。
(图片均为汤己生国画作品)
看着手机微信里汤老师传给我的画作,时光便慢慢回溯到近20年前与他初相识的情景。
1999年,我21岁,毕业进入西藏日报社记者部工作,汤老师正是记者部主任。由于年龄悬殊吧,当时我们这帮报社大院里的年轻人,聚会时总是叫他“爸爸”,叫记者部副主任白玛乔为“妈妈” 。而“汤爸爸”和“白妈妈”从来都不生气,也不跟我们这些年轻的孩子计较,反而在生活上给予了种种想不到的关心,工作上也极少批评我们,大多总是温暖的鼓励。——后来,汤老师和白老师都相继退休了,走在报社日益美丽繁忙的院子里,我却经常想念他们,想念他们在我初到高原、刚当记者时给我亲人般的温暖和师长的帮助。
如同孩子很少对父母表达感情,我认识汤老师差不多20年了,却极少向他们表达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我想念他们老领导的方式,就是努力做一个好记者,像他们一样尽可能帮助别人,把西藏老报人的品格和温暖传递下去。——我想,这也是他们对我这样的后辈最期待的事情吧!
一
我不善画但却极爱看各种画。传统山水画中的山石,大多要求石分四面,有棱有角。但在汤老师的西藏山水画中,多的是圆滚滚的石头。汤老师告诉我,他之所以爱画圆石头,是因为在西藏看到最多的就是圆石头。它无锋无芒,无棱无角,圆润可爱。对于人来说,这样的石头可倚、可靠、可坐、可卧,何其亲和!再说,这种圆形石,能随遇而安,自然力量将它推到哪里,它就能安稳下来。——圆石头成了汤老师做人的偶像。
汤老师画笔下的石头犹如此多情,何况人乎?!
我刚进入报社,就听说汤老师有一门“藏族亲戚”——巴珠一家。是他1981年在山南记者站工作时因采访需要在扎囊县“认下”的,之后几十年的亲密来往让汤老师和巴珠家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后来,在与汤老师的接触中发现,他的“藏族亲戚”何止是巴珠一家啊!
记得有一天去汤老师家“蹭饭”,却碰到一群琼结县的“农民”来“走亲戚”。原来,汤老师有一年去琼结县采访,看到冬天来了,而县里不少乡村的老师们还穿着单薄衣衫,早年也当过乡村老师的他感同身受,就狠狠心把自己刚拿到的一万多块钱补发工资给老师们买了一批冬衣送去,这在上世纪90年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当然也让老师们记忆深刻……好些年过去了,当年有些受惠的民办教师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想到拉萨打工却找不到门路,于是就打听着来到报社大院,找“汤记者”帮忙。我记得那天汤老师忙碌着招待这些山南来的“亲戚们”,并带他们在拉萨四处转转,建议他们把老家宰杀后的牛头、羊头加工处理后作为旅游纪念品出售……这大约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汤老师这些“亲戚们”后来的生意如何,但当时的场景令我印象深刻——如同“典型报道”一样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可汤老师却平平淡淡,从未向人提起,仿佛这是件如同中午吃米饭还是吃面条一样的小事情。
后来机缘巧合,我常常跟汤老师一起下乡采访,那时候真是“慢新闻”的时光,而且西藏各地的路况也不太好,有时下一次乡就得跑上几个月。我发现,汤老师平时的生活非常节俭朴素,但每次下乡前,除了准备下乡所用的钱物外,汤老师都要额外到银行把近段时间的积蓄取出来。然后,在漫漫采访途中,碰到采访对象家里有困难他就给钱,碰到采访对象家有上学的孩子他也给钱,到寺庙采访看到僧尼生活贫困他也给钱……无论我们遇到的采访对象是官员、教师,或小贩、农牧民,汤老师总是既尊敬又亲切,既深入进行工作采访,又深切关心采访对象的生活困难。——在汤老师身上,我第一次感受到记者跟采访对象“打成一片”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采访如此“多管闲事”,画画也如此。汤老师是1979年援藏到西藏日报社工作的,那时办报条件差,什么都靠人工,不像现在美编在电脑上随便点几下就出来一堆的字体与花边可供选择。那时候,排版是用铅字,什么题头啊、花边啊、插图啊,全是现在最流行的“手绘”。——因此,汤老师这个“画家”在办报中也是“一岗多能”:既要采访拍照写稿,还要自己“编辑”;北京电传图片因电波不稳造成缺陷,他还发挥绘画特长进行修补;有时排版编辑找不到合适大小的字体,就让汤老师用毛笔把标题写下来做成铅字排版;有时采访中遇到一些特殊的宗教场景和一些宗教器物,为了采写准确,汤老师就用画速写的办法画在采访本上,再回头找专家请教……
汤老师亲自带我采访写稿,我也见过不少次汤老师写字作画,也很有幸保存了不少他的字画。——汤老师的才华,是那种白居易式的“老妪能解”,是大众都喜欢、都欣赏的类型。比如他的文章,明白晓畅、行云流水,但绝不会故意卖弄才华堆砌所谓的“锦绣文章”;比如他的字,温雅大方、端庄秀丽,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决不是让人认不出来的狂草乱章;比如他的画,空灵蕴藉、大气磅礴,从小孩子到老人都会觉得“好看”,绝不会是那种恢诡谲怪让人看不懂的画风……这既与汤老师从事大众化的新闻工作有关,也与他乐天知命、与人为善的性格有关。而且,在汤老师眼里,专家或高层的肯定固然令人高兴,但普通人的喜欢也让他觉得满足和欣喜。汤老师常常送身边的人字画,有的朋友珍重地装裱起来,他自然欣慰;也有的同事就把这精美昂贵的宣纸字画直接拿个透明胶粘在墙上,他也很是高兴;给宏大建筑题词他信笔拈来,给街头小饭馆画幅画他也认真对待……汤老师总觉得只要大家喜欢就行,其他都不重要。
我在家乡的母亲很喜欢汤老师画的拉萨古柳,他便专门给我母亲画了一幅寄去,现在还挂在我老家的客厅。后来,我母亲给汤老师做了双千层底的布鞋答谢,汤老师感激非常、再三致谢。
二
汤老师就是这样平凡而有风度的文人与记者。他为人亲和,生活简单,做饭好吃,乐善好施,才华横溢。然而有趣的是,在那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年代,汤老师作为西藏的“名记者”,却经常被内地一些报纸杂志“传奇化”,有报道他下乡采访途中与野狼搏斗的,还有雪地里留下恐怖高跟鞋的,很多“猎奇”的新闻报道,成为我们那时闲聊的笑谈。汤老师时常感叹,内地的人太不了解西藏,一想到西藏总觉得神秘,顺便也把我们这些在藏工作的人神秘化了!
或许正因如此,自2003年底退休离开西藏,汤老师便开始自费在深圳、上海、合肥和西藏单枪匹马地办影展、办画展。当地政府也曾组织他到安徽多地市作巡回报告……我知道,汤老师这不是求名,也不是闲下来没事瞎折腾,而是他太想通过自己把一个真实的西藏介绍给所有人!
对汤老师来说,摄影也罢,写作也罢,书法也罢,绘画也罢,无非都是一种手段,表达的总是同一主题——对西藏的深沉热爱!
这种热爱,或许是现如今西藏工作的年轻人理解不了的。现在的年轻记者,下乡交通便利、食宿不愁,所以采访往往容易蜻蜓点水、流于表面,没有老一辈那种扎下来慢慢采访的耐心,也很难与采访对象产生血浓于水的深厚感情;赶稿虽然辛苦,但是有现代网络的帮助,很多时候都是在搜集资料“制作”新闻而已……我初入行时亲眼目睹了汤老师这些老一代新闻人的“慢新闻”工作状态,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就拿着一叠稿纸、带着一颗热心下乡了,坐什么车,吃什么饭,晚上住哪儿,几乎没人关心……他们真是用血肉之躯在采访,用血肉之躯在思考,用血肉之躯在写作!
比如说,1998年初,阿里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灾,汤老师带队率领自治区几家主要媒体记者去采访。有天晚上,他们在札达县一个放牧点过夜,那儿只有两个女牧民挖了个避风的小地坑,比雪地里暖和点,于是大家就蜷着双腿在这坑里半躺着睡觉……谁知到了早上,汤老师他们才看到由于坑里地方太小,两个女牧民半夜悄悄离开,把唯一能伸开腿的地方和仅有的几块破羊皮留给他们,她们俩就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雪地里蹲了一夜!
“两个牧民是把‘生’让给了我们,把‘死’留给了自己!”许多年过去,回想起那一夜,汤老师还是泪湿眼眶、情难自己。
所以,当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报社昏暗的资料室里翻阅铁皮柜里那些脆薄发黄的老报纸,忽然忍不住流下泪来——那时的报纸和稿件,正是木心所推崇的“有血肉之躯、能天真相见”的作品,而并非现在经常看到的流行文章,“内里干瘪得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材料讲话、华美辞藻堆砌起来,裹着撑着。汤老师以及一代代新闻人对西藏的感情,真不是轻飘飘的“热爱”两个字所能形容的!而他们留下来的新闻作品,带着那个年代的温度,带着他们采访时的感动,随时准备从故纸堆里跳出来,鲜活地给我们一个惊喜!
刚入行时我对新闻工作谈不上热爱,甚至有些惧怕。正是从汤老师这些老一代新闻人的身上,我看到在西藏当记者的最大魅力——记录时代,感受西藏,传递温暖!正因如此,如今我也踏着先辈的足迹走遍西藏的山山水水,成了一个工作20年的“老记者”,一个对西藏和西藏日报都充满深厚感情的“老记者”。
三
汤老师和我同属马,他大我36岁。所以,说起和汤老师的感情,我觉得我们既是师生又情同父女。2003年底汤老师就退休回到老家——安徽黄山,虽然常有联系,但我却直到2012年深秋才找机会到黄山看望他。
人都说在西藏工资高,但汤老师一生清贫,退休时回老家都买不起一套房子,我去黄山看望他时还借住在女婿家里。虽已70高龄,身患癌症,还有严重的腰疾,但汤老师还和在西藏一样闲不住,兴致勃勃在黄山“召集”了几个在西藏工作过的朋友,带我去看他家乡的太平湖,带我去亲手做陶器,带我去菜市场闲逛,带我去查济古镇拜访画家,带我看他画的西藏山水……可惜我们合作的小陶壶在太平湖的岛上被猴子们抢了去。记得在拉萨,我还经常在汤老师家看他画黄山风光,一气呵成、水气淋漓,真是极美。而回到了黄山脚下,我在他的画室却看不到一幅黄山的画作,满眼全是西藏的山水,西藏的人物,西藏的风光,西藏的记忆……最让我亲切与感动的,是汤老师每幅画的落款署名都是“西藏日报记者汤己生”。
“西藏日报记者汤己生”,这9个字,蕴含着他对西藏,对西藏日报怎样的深情啊?!
记得那天看完画,汤老师带我坐公交去黄山老街吃饭。他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一元的硬币递给我,温和地说:“我已经70岁了,坐公交不要钱了。你一会儿上了车,就把这两个硬币投到里面……”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在他的面前,我永远不会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记者,而是一个被照顾、被疼爱的孩子!
在黄山没呆几天,我就要赶去北京出差。汤老师又像照顾孩子一样,把我送到汽车站,排队给我买车票,带我上车,塞给我家里做的笋干和一根大火腿,我强忍着泪水,等车慢慢开走,驶出车站……好容易稍稍平复了心情,手机屏幕一亮,是汤老师发来的信息,说他一直在汽车站坐着没走,因为忘了给我买瓶水,而难受内疚……
还记得我极喜欢黄山脚下的风光人情,给汤老师说想以后定居于此,汤老师开玩笑说可以把农村老家的房子修缮一下给我住。而今又是数年过去,我整天在西藏不知所谓地忙忙碌碌,汤老师却已经77岁了,昔年一起下乡采访的情景固然历历在目,而定居黄山脚下的梦想不知何时实现,时节不居而年命如流,真想问一句时光都去哪儿了?
还好,此刻我在拉萨的电脑前写作,抬头就看到墙壁上依然是15年前汤老师送我的画:自然是西藏的山水,但浑厚的大山如同一摞摞书本堆积而成,山脚下是江水蜿蜒,玛尼堆、风马旗旁边有人们的欢声笑语……汤老师送我画的时候说,做记者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以画一幅“书山”送给你作为勉励。
我极喜欢汤老师的画风,但我不想评论汤老师绘画的艺术成就,一来毕竟外行,二来也免得被当成不负责任的赞美。我只想说,如果你只注重国画的技法,只想抱猎奇的想法看西藏的山水画,只想随便翻翻一本画册打发时间,那你完全可以不看汤老师的画。
而如果,如果你恰好也热爱西藏的山水,热爱西藏的风物,热爱西藏的人民——那一定看看汤老师的画吧!那不光是一个老画家笔下的西藏,更是一个老记者心中的高原、梦中的家乡!
和众多老西藏一样,虽然退休回到了内地,但我相信,汤老师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雪域高原!
忽然想起来,前些年有些内地的画商很欣赏汤老师国画的艺术成就,愿意把他的画展览出售。清贫的汤老师虽然经常随手送人字画,但要把心爱的画出售却舍不得,三更半夜跑到展柜前看,生怕画被人买走。——他虽然画得极好极多,却没有靠画画发财的命,只能在安徽黄山的画室里,守着这些雪域风光的山水,一夜夜梦回高原……
(注:本文为汤己生画集《山水西藏》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