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戏活化石
藏戏有四大流派,江嘎尔、炯巴、香巴、觉木隆。
除了觉木隆起源于拉萨外,其他三个都发源于后藏日喀则。能够创立一门流派并使之发扬光大,这个地方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文化气场,出于这样的认识,藏戏四大流派的发源地,我都一一探寻并拜访过。
2018年5月12日,藏戏演出季活动在西藏拉萨启幕。晋美多吉 摄
江嘎尔藏戏发源于日喀则市仁布县的江嘎尔乡。2013年,我有幸专程前往寻访探源。江嘎乡位于仁布县城的西面,车子从县城往西驶出没多远,就进入了狭长的山谷地带,鲜有人迹的山谷沉静美丽,只听见风穿过山谷的呼呼声,伴着大自然的神奇音乐,在山谷中穿行许久,我们来到了慕名已久的江嘎尔乡。
江嘎尔的所有村舍挂在东西两面山坡上,像晾在山上的奶渣,错落有致。江嘎尔藏戏队现任队长潘多的家,在西面的山坡上,前往他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一处打麦场,激越的劳动歌声和轰隆隆的机器声响彻天空。扬着青稞的农民,脸上挂着笑容,驾在一起的两头犏牛踏踏实实地踩踏青稞,不偷懒不怠工,极大地满足了我对乡村的记忆和想像,越发喜欢这个静卧在山谷中的村落。
江嘎尔藏戏在西藏的名气很大,以至跻身于西藏四大藏戏流派。过去,拉萨的雪顿节如果缺了四大藏戏流派中的哪一派,雪顿节就不能成为完整的节日。
置身宁静的江嘎尔山谷,总是难以置信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村,蕴育了精美藏戏艺术中的一派,以它长久的艺术生命力流传至今,让不同年代的观者仍如痴如醉。在这一点上,身处快餐文化时代的我们,只能深深地叹服古人的创造力。
2018年6月27日改编传统藏戏《朗萨雯波》在京上演。李京 摄
在藏戏队长潘多家落座不久,一个顶着花白脑袋的老人家,出现在潘多家上楼的梯子前,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藏式衬衫,脚穿一双藏靴,步履轻松矫健地走上楼梯,来到我们坐着的二楼晾台。从老人家的穿着和沾满草屑的靴子,猜得出他刚从打麦场上过来。他,就是江嘎尔藏戏队的活化石——次仁,今年85岁,就像他的名字次仁(长寿)一样,他是目前西藏仍能演出的藏戏寿星,在刚刚结束的雪顿节上,他和年轻的演员一道参加了藏戏展演。
次仁老人特别豪爽。他刚一落座,热情的主妇就端来青稞酒,按照当地三口一杯的习俗,他把冰凉的青稞酒一饮而尽,爽快得如同一个年轻小伙子。几番寒喧之后,仁布县文化局的米平局长把今年雪顿节藏戏表演的获奖证书和奖金,转交给了潘多队长和次仁老人。我看了一下奖状,潘多获得表演一等奖,戏师次仁获得表演二等奖,次仁十分谦逊地接过奖牌。
江嘎尔乡地处山谷,没有多少能种植的田地,靠地生存很艰难。当地一位尊者看到百姓生活艰难,便请求当地头人说,我们不要田地,请允许我们到各地卖戏为生吧。头人听尊者说得有理,就答应了这个请求,从此,江嘎尔地方的很多百姓,云游四方,以讲说扎西果芒、说唱喇嘛嘛呢和演藏戏为生。
谋生的藏戏,最初十分简单,在后来的演出中不断丰富,从剧情到演出风格日益成熟,成为一个独特的门派,最终应邀参加拉萨雪顿节。此后,参加一年一度的雪顿节,成为江嘎尔应赋的一份差事。
2018年8月11日至17日雪顿节期间,西藏“第五届全区藏戏大赛”及“第七届全区藏戏展演”活动在拉萨市罗布林卡和宗角禄康公园举行。晋美多吉 摄
江嘎尔的曲宗寺,座落在江嘎尔乡东北的山坡上,这座寺院规模不大,却非常有特点,僧人都亦僧亦俗,逢重要的宗教节庆,僧人集中到寺里念经从事佛事活动,其他时间则外出演藏戏,讲说扎西果芒,说唱喇嘛嘛呢,募集粮食等生活所需。
次仁年轻时,全村只有14户人家,其中十户人家有亲人在寺院出家,他们都是世袭僧人,也是村里的藏戏演员。藏戏团要有二十个人才能撑起一台完整的藏戏,这二十个人,由十户在寺院有人当僧人的家庭派出,每家两个男人。次仁家不属于这十户,但在他14岁那年,他舅舅家派不出两个男人,就让次仁来顶替,由此开始了次仁的演戏生涯。
戏班子一年中最重要、最期待的是去拉萨参加雪顿节。次仁入戏班子时,负责培养他的舅舅在戏班子主持剧情和表演,他教动作教表演,次仁都能心领意会,上路很快,但次仁的声音不好,学唱腔可把他难住了。好学的次仁,除了专门抽时间学习外,白天干活时哼,晚上在被窝里也学唱腔,嘴巴一刻也不得闲,连做梦也是自己调嗓子的样子。舅舅家有几个姊妹,从小耳闻目染,都爱好演戏,个个声音好、身段好,表演也很有技巧,心里都藏着一个上舞台的梦。但那时,女人不能上舞台演藏戏,特别是拉萨雪顿节,要汇集四派名角,自然没她们的份,她们就把所有的热情投注到次仁身上,一得闲就给次仁指导这指导那,个个都成了次仁的老师,
藏戏表演场地高悬藏戏鼻祖唐东杰布的画像,以示对藏戏祖师的尊重和怀念。尼玛次仁 摄
纵有演戏行家帮忙指导,初次上台仍免不了露怯出丑。次仁第一次上舞台,扮演的是仙女角色。在表演仙女唱段时,需单手轻扶五冠帽,表现仙女的优雅温婉。次仁第一次试演时,双手背到后面,一脸严肃地唱着,惹得队员和观众哄堂大笑。当时,不管出怎样的洋相,队员之间除了提醒一些唱腔外,不会交流演戏经验,更没人把真本事教给别人,因为彼此之间的竞争太激烈。
拉萨雪顿节是所有藏戏人的向往所在,有幸被邀请的四大藏戏流派十分看重这个节日,把雪顿节看成让本流派名扬全藏的最好时机。仁布县离拉萨较远,离雪顿节还有一些日子时,队员们就得赶着毛驴上路,二十个队员二十头毛驴,走累了就骑着驴,骑久了又心疼驴子走一阵,差不多要在路上折腾七天左右,才能抵达心目中的圣地——拉萨。
藏戏队的日程排得很严谨,藏历6月29日,他们必须要到达拉萨哲蚌寺,安顿好之后,为甘丹颇章和扎西康萨献演。当天晚上,住在哲蚌寺。第二天就是藏历六月三十日,要在著名的哲蚌寺展佛前献演一场,之后又为自己的属地藏巴康村演一整天。演完时近傍晚,各自背着行李,从哲蚌寺经过阴森森的拉鲁湿地,走路到他们的驻地——拉萨柳吾夏。
藏历七月一日,是拉萨雪顿节的第一天,这一天也是江嘎尔藏戏队的演出日。在每年的雪顿节上,江嘎尔藏戏队十分受宠。除了开场必须由象征吉祥的琼结宾顿表演外,在四大流派中,江嘎尔总是第一个登场演出。这天一大早,藏戏队就得穿上演出服,一路在行人的注目下,从驻地柳吾夏来到罗布林卡。在藏兵的号子声中,一年才进一次城的江嘎尔藏戏队显得呆头呆脑,他们好奇地打量观众的目光,甚至超过观众对他们的好奇。
次仁在藏戏班子扮演旦角,几年的磨砺之后,他完全能胜任角色,能轻车熟路地表演三种唱腔调,但每次登上雪顿节的舞台,面对台下各流派的名角,心里仍免不了紧张。
当阳光尽洒罗布林卡的树林,宫殿金顶发出耀眼光芒时,表示演出即将开始的鼓钹就会敲响,属于江嘎尔藏戏队的演出日就这么开始了。藏戏队员更新较慢,拉萨的娱乐活动也不多,演出一开始,观众就能认出自己喜爱的演员。哪个演员今年没来,或者今年出现了哪些新面孔,成为大家热议的话题。
四个流派的藏戏班子各有专长。江嘎尔的特点是唱腔多,古朴典雅,保留剧目有《诺桑法王》《文成公主》《朗萨姑娘》。
四大流派的藏戏队轮番演出之后,罗布林卡雪顿节正式谢幕,之后便是各藏戏班子为各贵族邸府巡演。车仁、平康、然巴、多仁、嘎雪、章堆、拉鲁、巴擦等大贵族邸府,是江嘎尔藏戏班子献演的对象。次仁等藏戏演员们就得穿梭在一个比一个豪华的贵族邸府中。何时在贵族邸府演出,由不得藏戏队,只能等贵族人家安排。次仁年纪小,对拉萨贵族富足的生活百般好奇,每天都盼着贵族家的仆人前来通知演出时间。到达府上,也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眼神东张西望,编排表演了无数遍的动作错误百出,回到驻地免不了被戏师训斥一通。在贵族邸府演出的剧目缩减得很短,一天可以在二三个邸府演出,这边刚刚结束演出,次仁的眼睛就不停地往门口望,巴望着下一家的仆人快点过来迎请。
民间藏戏艺人将在龙王潭公园表演。晋美多吉 摄
雪顿节演出的句号,要在布达拉宫脚下的雪巴列空划上,这场演出也有江嘎尔藏戏队承担,可见,拉萨方面是多么看重这家戏班子。这场演出之后,各戏队就得离开拉萨返回家乡。他们在拉萨整整呆了一个月,转眼间,家乡的田地由绿色变成了金黄色,麦浪滚滚,专等这些壮劳力回来开镰。
江嘎尔村虽说夹在狭窄山沟,只有两岗田地可耕,但割麦打场仍是大事,像所有农户一样,要有家庭主劳力完成。所以,戏班子的回家之路,走得格外急。换下戏服,他们又变成了繁忙的农民,忙碌着秋收和打场子。这个时节,戏班子成员的钱袋稍稍饱满一些,当然不会亏待自己,后藏人嗜酒如命的传统,在劳累的秋收时节显得名正言顺,在拉萨演出换来的青稞和碎银子,在这几天变成了青稞酒流进了他们的生命,日子又跟往年一样没多大改观。
次仁从14岁开始演戏到20岁,演的都是女角。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演男角,以后又当了戏班子的戏师。二十个人组成的藏戏队里,能参加雪顿节的都是精兵强将,不参加雪顿节的也不能闲着,江嘎尔没什么田地,需要出门演出卖艺求生,自然衍生出了一个业余队。“精兵强将”将主要精力放在雪顿节,业余队到处卖艺,用卖艺的方式募集粮物。参加雪顿节表演的演员不能胜任表演要求,戏师可以从业余队挑人替换。竞争激烈,谁也不敢怠慢演戏这档子事,以各种方式提高个人的演唱和表演技能,以免被别人取代。次仁最初演戏是替舅舅解难,但入行之后,爱上了演戏,更希望每年雪顿节都能露面,所以在演戏这件事上,他特别爱钻研,喜欢琢磨别人的演技,又时常谦虚地请教比自己年长的演员。他知道自己声音不好,而江嘎尔流派迥异于其他流派的特征就在唱腔上,一个角色有十几种不同唱腔,给演员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就虚心学,除了在家里跟着舅舅学,也有意识地学戏班子里一个叫普若(乌鸦)的名角。普若在戏班子里开创了一种新台步,像乌鸦行走,由此得绰号——乌鸦。凭着他的刻苦劲儿,次仁很年轻时就能轻松胜任旦角戏份,他的身姿优美,举手投足富有个性,在各地募捐演出时,深得观众喜欢。还有观众送来新袍子和靴子,请他穿着表演,演完之后再高兴地拿回家,他们认为,演戏人穿着新衣服左转右转,会去掉晦气,防止衣物的主人遭遇突发性灾难。
现在的次仁,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江嘎尔藏戏的传承人,对藏戏的发展和前景最有发言权。他说,现在国家对藏戏的传承和保护投入巨大,藏戏队像雨后邦锦花开遍西藏大地,过去的雪顿节,最多能召集十几个藏戏班子,现在的雪顿节,能召集几十个队,水平也一年比一年好,如果我们江嘎尔曲宗队不注重提升水平,没准哪天会有新队超过我们这个老牌队伍。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责任感,85岁的他,如今还在带着队伍演出,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忙活在了指导年轻队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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