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鄱阳(我与一座城)
心在鄱阳(我与一座城)
我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有时看见某个熟悉的路牌,就打转向灯顺势拐过去,因为它指向鄱阳。
离开鄱阳县城二十多年,我无数次重演以上“即兴之举”。
爸爸和妹妹住在城里,几个亲友住在县城四周。于我而言,他们是情感吸铁石,但他们又不是我去鄱阳的全部理由。
每次妹妹问:晚饭想吃点什么?我都回答:炒粉皮子。然后车刚进城,粉皮子就等在路上,妹妹端着它,从车窗递进来,然后一车人都兴奋起来。
藜蒿炒腊肉、鲇鱼糊、春不老煮黄芽头、柘港豆腐、水菜煲……鄱阳的吃食,细数起来真是让人口舌生津。还有独特的糕点葱酥饼,一咬就掉碎屑,面粉、猪油、葱、糖、盐杂糅在一起的口感,很独特,尤其是刚出炉时,软软热热的,我一口气能吃四块。早晨吃稀饭时,我偶尔还会怀念油条包麻糍。这种把油条的酥脆和麻糍的软糯融为一体的早点,体现了鄱阳人对美食文化的独特领悟。
舌头上的记忆就是这样顽固。不管离开鄱阳多久,我最喜欢的食物还是这些。
作为鄱阳湖边的古城,鄱阳的气味也是特殊的。
首先是水的气味。宽广的昌江流经鄱阳城奔向鄱阳湖,在城里留下韭菜湖、青山湖、土湖、东湖、球场湖五片湖。可以说,鄱阳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湖水在晴天蒸发出的腥甜味、雨天浮泛的铁锈味,弥漫在当地人的每一寸生活空间。每次去鄱阳,傍晚时分,我总要到城西的圩堤和高门码头散步。一边走着,一边寻找小干鱼被阳光暴晒又被雨水浸泡后的独特气味。有时一个人在河边站着,当河水既腥又甜的气味湿漉漉地涌来时,全身都感觉到了畅快。
这时,如果沿河路夜宵摊上,传来几声用方言喊的招揽顾客的吆喝声,我便会跟着那声音走回从前。
县城讲方言,因为多是本地人。我虽然也留恋县城的美景,却不想被方言所代表的小城生活所固定,二十多岁时总是向往着远方。
我先后在县城的中学和报社工作,业余写散文、小说和诗歌。我总爱骑着山地车在一些人少的场所游逛。芝山、西门圩堤、高门码头……我的足迹在这些地点之间来回穿梭,不断在心里构思一条远行的路。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一个冬天,某个大雪飞扬的日子,我终于登上一艘只有两三位客人的客轮,离开了鄱阳县城。
只是没有想到,回归会发生得那么迅速。2000年夏天女儿出生,在我的父母家住了约一年。那段时间,我几乎每个周五都要坐五六个小时的大巴或夜班船回鄱阳,周日晚上又原路返回。那些奔波却又温馨的日子,迄今回忆起来都很幸福。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和鄱阳这座城之间复杂的情感交织。以至于后来每次在南昌街头听到有人说鄱阳方言时,我都会眼中一热,忍不住多看人家几眼。在外地旅行,遇到讲鄱阳方言的一家人,总会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多走一段路,虽然从不上前搭腔,心里却有种小小的满足感。
妈妈去世后,我有次去鄱阳,在东门口大街见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弯腰买菜。她身材微胖,和妈妈差不多,穿的羽绒服也是妈妈喜欢的款式。我凑过去听她和小贩砍价,当熟悉的方言传到耳朵里时,眼泪顿时热辣辣地涌起。
现在,随着高速公路的修建和高铁的开通,鄱阳城里说普通话的人越来越多。县城居民增至近三十万,其中十万是流动人口,城区面积、店铺数量也比二十年前翻了几倍,就连被水葫芦和绿藻掩盖多年的内湖也开始苏醒。挖掘机们正日夜加班,准备把五个内湖串联打通,让它们变成活水流向鄱阳湖。
只是,不管鄱阳这座城的外表怎么演变,我总能以味觉、嗅觉、听觉为触手抓住它的本质。而对于我来说,不管离开鄱阳多久,不管走到哪里,吃得最爽口的还是那些食物,闻得最亲切的还是那些气味,听得最温暖的还是那些声音。
最近一次去鄱阳,住在父亲独居的中学老宿舍楼里。屋子里充塞着老家具、旧衣物、书籍等。妹妹尝试着偷偷把那些旧物清理掉,让房间更洁净舒爽些。父亲发现后连忙制止:“我就是想看着它们过日子,不行吗?”在父亲心中,那些物件虽然老旧,却有着特别的情感价值。
有天深夜,我在一只旧皮箱里翻到在鄱阳工作时发表作品的样报样刊,接着睡觉时居然梦见了那时县城街头的梧桐树,以及父母在厨房一边听收音机一边交谈的情景……
第二天一早,我被斑鸠叫醒。在晨光里,我忽然有种幻觉,似乎自己从未离开过鄱阳。
范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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