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餤——唐宋宴席上的头道餐点
作者:孟晖(物质文化史研究者)
非常难得,历史上,有一位女点心师在文献中留下了她人生的踪迹。宋初陶穀所著《清异录》中说,五代周世宗时的皇宫中有一位非常善于制作花式点心的宫女,因为手艺高超,被宫中人尊称为“蕊押班”:“郭进家能作莲花饼馅(餤),有十五隔者,每隔有一折枝莲花,作十五色,自云周世宗有故宫婢流落,因受顾于家,婢言宫中人号‘蕋押班’。”
“蕋”是“蕊”的异体字,花瓣之意;“押班”是唐宋时宫中女官,领有这个头衔的女官就是分管某一处宫院或某一方面事物的负责人。因此,“蕊押班”这一诗意化尊称表明,没有留下名字的女点心师因善制如花美点,成了宫中的“花点总监”。随着北宋取代后周,这位御厨高手离开皇宫,流落民间,受雇到名将郭进府中,继续其面点师的生涯。在郭府上,蕊押班做出一组经典的作品“莲花饼餤”——一只大盘上分为十五个小格,每一个格内有一朵折枝莲花造型的饼餤。妙的是,这十五朵莲花彼此色彩都不重复,花开朵朵,各具艳妍,可说是满盘春色。
天子款待进士的美食
饼餤,今人已经不熟悉的一种食品。唐人张鷟《朝野佥载》“补辑”中有一条细节:“薄饼阔丈余,裹餤粗如庭柱。”餤像廊下柱子那么粗,这大概是夸张,不过也表明,饼餤的基本做法是用薄饼把馅料包裹起来,卷成长筒,所以外观如同圆柱。
想让裹了馅的薄饼长卷不至于松散,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对圆柱形筒身进行扎系。因此,讲究的饼餤都要用丝带之类加以系束。如著名的“红绫饼餤”——唐昭宗时,新科进士们在曲江举行庆宴的集会,天子特意为二十八位进士送去了二十八卷用红绫系束的美味饼餤:
唐御膳以红绫饼餤为重。昭宗光化中放进士榜,得裴格等二十八人,以为得人。会燕曲江,乃令大官特作二十八饼餤赐之。卢延让在其间,后入蜀为学士,既老,颇为蜀人所易。延让诗素平易近俳,乃作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王衍闻知,遂命供膳,亦以饼餤为上品,以红罗裹之。至今蜀人工为饼餤,而红罗裹其外,公厨大燕,设为第一。(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据这段记录,唐代的宫廷御膳上有多种饼餤,其中以红绫捆扎的饼餤规格最高。到了五代,西蜀国主王衍效仿唐宫规矩,将用红色丝罗包裹的饼餤作为席上第一道餐点。直到宋代,四川人都擅长做饼餤。
据《清异录》“馔羞(馐)门”抄录“谢讽《食经》”,其实隋代皇宫中就已经有“朱衣餤”,即用红色绫罗包裹并加以系束的饼餤。
另外,《云仙杂记》“曲江春游录”记载,唐代,每到春天,长安人都要到曲江游春赏花。赏花活动中的风俗之一是,富贵之家会做一对饼餤,染成红色,叫做“红餤”。用一条条纹彩绚丽的彩带系束在餤柱上,把这一对红餤挑挂在一枝长竿的竿头。出游时,由奴仆高擎着长竿走在车马之前,红餤上的彩带随风招展,俨然是一竿亮丽的流苏彩旗,“曲江春游之家,以脂粉作红餤,竿上成双挑挂,夹杂画带,前引车马”(《曲江春游录》)。
我们会想,这不就是大号春饼吗?但是,南宋周密《武林旧事》中列数临安的美食佳饮,其中“蒸作从食”一项里列有“饼餤、春饼”,可见,二者是不同的面食。宋人郭侗《六书故》中解释,在薄饼上铺放熟肉,盘卷起来,再横切成段,一一码放在盘中,就叫“餤”:“今人以薄饼卷肉,切而荐之,曰‘餤’。”
所以,春饼与饼餤做法不同,最终形态也不同:春饼总是在席上现卷现吃,但饼餤都是事先在厨房的食案上做成长卷,待到食用时再一一切成短截。
“百种千般”的造型
饼餤端上桌时的基本造型是一节短柱,因此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有如此议论:
防风氏身广九亩,长三丈,姬室亩广六尺,九亩乃五丈四尺,如此防风之身,乃一饼餤耳。此亦文章之病也。
沈括认为,古人的一些说法经不起推敲,其中一例是,宣称防风氏身高三丈,但身围却有五丈四尺。沈括幽默道,防风氏的形象不就像一节巨大的饼餤吗?由他的幽默,我们可以反推出,到了摆盘阶段,饼餤在造型上,横切面的直径远大于竖立的高度。
也正是因为饼餤的基本造型是很矮的圆柱,所以在点心师手里容易翻出各种花样。《清异录》里记载,唐中宗时,韦巨源官拜尚书令,按照当时风气,向天子、皇后进献了一席庞大的“烧尾宴”。其中有一款“唐安餤”,下面注有“斗花”二字,摆明了这种饼餤是做出新鲜奇巧花样的。
因为饼餤可以做出精巧的艺术造型,所以在唐宋宴会上是重要角色。蕊押班在皇宫中便学到了一手做花式饼餤的绝活,她本人又富有灵气,精益求精,最终把饼餤变成了折枝莲花的样子,还有不同的色彩和滋味。
食用时,饼餤被切成一个个短卷,这些短卷上也仍然要带有系带,避免松散。蕊押班所做的莲花饼餤,显然不是长卷切割而成,而是以不同馅料做饼卷。由于她制作出十五种不同颜色的馅料,所以成品才能现出十五种不同的花色。她把短饼卷的一端用细绳紧紧扎束,而将另一端剪破,形成花瓣。并且是把由里而外的薄饼皮都剪成花瓣的外形,再仔细捏成层层向外张开的状态,而在中心放入绿色面团制成的小莲蓬,然后一一仰置于盘中,便是一朵朵盛开的莲花——蕊押班的作品,想来就是这样的吧。
《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逢到皇帝生日,宫内会举行隆重的庆寿宴会,百官列席,席上的食品包括“莲花肉饼”,很可能就是莲花饼餤。
把饼餤做得千变万化,以精美的造型悦人眼目,同时馅料尽可能丰富,在唐宋时代是普遍流行的风气。那时的饼餤可以做得多么讲究呢?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了“漳州罗汉宣法大师智依”的一则事迹:
师与彦端长老吃饼餤。端曰:“百种千般,其体不二。”师曰:“作么生是不二体?”端拈起饼餤。师曰:“只守百种千般。”端曰:“也是和尚见处。”师曰:“汝也是罗公咏梳头样。”
两位高僧在一起吃素斋,那顿素斋以饼餤为主,结果,席上的饼餤各有各的造型,馅料也不同,彼此不重样。彦端长老便以眼前的饼餤为契机参禅,说,世上的饼餤有各种各样的变化,样子会变,卷裹的馅会变,看上去“百种千般”,但其本体只有一个,始终都是饼餤。智依反问,那么“不二”的本体是什么呢?彦端便举起一只饼餤。二人随即又展开了一轮禅机的交锋,智依认为彦端仍然为世间的幻象迷惑,没有开悟。
从两位长老的一次交流,我们可以了解到,饼餤是何等变化无常,幻出种种化身,以致触动了一位高僧的敏感,以其为例子去讨论禅理。
唐代的奶油糕点
确实,饼餤不仅在外形上供面点师们自由发挥,滋味上也是可甜可咸,可荤可素。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杂记”里有一则轶事:
韦澳、孙宏,大中时同在翰林。盛署(暑),上在太液池中宣二学士……及就坐,但觉寒气逼人,熟视有龙皮在侧;寻宣赐银饼馅(餤),食之甚美;既而醉以醇酎。二公因兹苦河鱼者数夕。上窃知笑曰:“卿不禁事,朕日进十数,未当有损。”银饼馅(餤),皆乳酪膏腴所制也。
据这则轶事,大中(847—860)年间,某个酷暑的日子,唐宣宗宣召韦澳、孙宏两位学士到太液池畔的宫殿去面圣。皇帝避暑的地方因为有特殊设施,所以非常之冷,宣宗在召见当中赏赐两位学士“银饼餤”,又请他们喝美酒,结果韦孙二人事后闹了好几天肚子。有人悄悄告诉皇帝,宣宗笑着说,他俩真不顶事,朕一天就要吃十几只银饼餤,也根本没问题。
为什么两位大臣会发生那种尴尬呢?原来,银饼餤是以“乳酪(之)膏腴”作为主要材料,也就是说,这种点心不用面粉,而是用传统酥油做饼皮。这么说来,那不就是唐代的奶油糕点嘛!在一年最热的日子,要让奶油点心不溶化,只能靠冰镇。两位大臣是忽然应召,没有相关经验,所以穿着薄纱夏衣就去了,到了皇帝避暑之处,温度很低,再吃些冰镇的奶油花糕,结果就肠胃不适了。如果这则轶事可信的话,那么唐代宫中在夏天会有冰镇奶油卷、冰镇奶油花糕,而且唐宣宗还特别爱吃,每天都要吃十多块。
饼餤所牵涉的最为戏剧性的情节,见于《资治通鉴》:
安乐公主欲韦后临朝,自为皇太女,乃相与合谋,于饼餤中进毒,六月,壬午,中宗崩于神龙殿。
按此记录,景云元年(710),安乐公主与韦皇后让人在饼餤里下毒,而唐中宗正是吃了毒饼餤才中毒而亡。新旧《唐书》里都没有提到同一细节,只笼统言曰“帝遇毒暴崩”(《旧唐书》“后妃传”)。《资治通鉴》显然是根据某些唐人文献获得了如此具体的细节。可惜的是记述简略,没有交代为什么选择在饼餤里下毒。
东坡口中的人间至味
饼餤那么讲究,那么美味,自然会引来我们的大美食家苏东坡的欣赏。在繁多的花样中,他最喜欢口味清新的笋馅饼餤,写有《约吴远游与姜君弼吃蕈馒头》一诗:“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济楚蕈馒头。事须莫与谬汉吃,送与麻田吴远游。”他将笋馅饼餤与蘑菇馅馒头评为人间至味,并且指出,感受力迟钝的人欣赏不了那两种面点的妙处。所以,他特意约了吴、姜两位朋友——一般人我不给他吃,但一定要请你们俩人一起吃!如果你们有事不能赴约,那我宁可把东西送给你们,也一定要请你们分享!这真是最巧妙地抬举人了。
苏轼的体验是,要让饼餤的口感好,关键是笋得鲜嫩,一定要在新笋刚出土那些天品尝,才能获得满意的效果。以东坡居士的豪爽性情,他还特别喜欢召集朋友们有福同享,因此,曾经在写给友人巢元修的信中诱惑对方:“东坡荒废,春笋渐老,饼餤已入末限,闻此,当俟驾耶?”——今年的春笋开始变老了,已经是能吃到美味笋饼餤的最后几天了,听了这个信儿,你总该愿意来吧?
可惜的是,笋饼餤的具体做法没有流传下来,以致我们无法复制苏轼当年那么喜欢的口味。
在宋代,大城市的餐饮行业非常发达,市面上也有人经营饼餤生意。《武林旧事》记录,临安街市上的面食店里售卖多种面点,其中包括饼餤。据《清异录》介绍,东京(开封)阖闾门外的大街上有一家著名的大饭店——张手美店,该店的一项特色是,每逢重要节日,都会推出应节特色美食,其中,盂兰盆节时有“盂兰饼餤”。每到节日,“徧(遍)京辐辏”,整座城的东京人都会跑去抢购。盂兰盆节当天,吃到了张手美家的饼餤,才算圆满。想一想在五代到宋初,一到节日前夕,阖闾门外的大街旁就会排起大长队,如同今日人们排队购买某品牌时令美食一般,真是有趣的场景。
不过,唐宋时代风光异常的饼餤,在后世却失宠了,其名称也被忘记。清代食谱《调鼎集》倒是显示,饼餤的具体做法还是流传了下来,只是归入“春饼”的类别。
《光明日报》(2024年03月08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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