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 千峰翠色入瓷来
浙江龙泉上垟镇木岱口村,天刚刚亮,曾芹记古窑坊窑主曾世平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烧一回窑要准备小半年时间。”曾世平坐在窑炉旁,手中刀具变换,修坯一丝不苟。轮盘飞转,顺着刮刀,泥屑打着卷落在台面上。不一会儿,一件青瓷泥坯便完工了。窑炉旁,有码放整齐的柴火,还有取自山上的泥土。
地处浙西南大山之中的龙泉,风光秀丽,人杰地灵。连绵起伏的山峦上,遍布着烧制青瓷所需要的瓷土、紫金土等原料。泥土和石块,经过窑工的巧手,与窑火碰撞,化身晶莹如玉的青瓷,夺得千峰翠色来。
龙泉青瓷始于魏晋,鼎盛于宋元,以瓷质细腻、线条流畅、造型端庄、色泽纯洁著称于世。龙泉,这座浙西南的小城,因美丽的釉彩,闪动千年。
千载窑火
一方水土,孕育精湛技艺
闲暇时,曾世平偶尔会到西街走一走,寻觅青瓷的旧时光,也为作品寻找新灵感。
老街地处龙泉西部,故称“西街”,自唐代建县时便已存在。老街建筑多为两层砖木结构,下为店铺,上为卧房,倚栏观景,宋代修筑的沿街水渠碧波荡漾。
西街的兴盛与青瓷渊源颇深。据记载,历史上西街铺面八百间,青瓷一度是西街商铺的主要商品,今日这里依然分布着剑铺、瓷号、中药店、老棕铺等各色商店。“瓯江两岸、瓷窑林立、烟火相望,江上运输船舶来往如织”。翻阅《龙泉县志》,仿佛能看见当时的繁盛。西街一侧的龙泉溪,地处瓯江上游。古时,满载青瓷珍品的货船就从街旁的古渡码头出发,运货出海,成为海上丝绸之路外销瓷的主力产品之一。当地的《云水谣》传唱至今:渠清莫疑水浅,瓷片班班似鱼鳞。
忙活了小半年之后,曾世平准备开窑烧制青瓷。
将木柴备好,点燃窑火,一时烟雾蒸腾。依山而建的窑炉,远望似一条长龙,因此古窑又称“龙窑”,传承着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方法。曾世平家中的古龙窑,窑火至今未断,保持每年两烧。
《曾氏族谱》记载:“清咸丰元年,曾姓太祖(字微士)于木岱口村建窑烧瓷,历数代,易数窑。”曾家龙窑32米长,共分22室,一次可烧1万余件。高岭土经粉碎淘洗之后,练泥成型,再历修坯、装饰、素烧、上釉等多道工序,方可放入匣钵中装窑。在龙窑内,用木柴烧足一天一夜后再冷却三天三夜,才能大功告成。
烧窑时,曾世平一刻也不能松懈。他要和窑工们一起,昼夜守在龙窑两边,观察火焰的颜色,并通过每室两边的投柴孔增补柴火,直到温度达到1300摄氏度——那是烧出上好青釉色的温度。
得益于龙泉得天独厚的矿石和高岭土,龙泉青瓷手感温润如玉。“原料之外,火候的把控更为重要。”曾世平说,控温稍有不慎,便会变形和产生色差。即便曾世平经验老到,时时刻刻蹲守在窑前,最终的成品率依旧不过1/10。“土与火的结合,人工很难掌控,好作品可遇而不可求。”话虽如此,曾世平依然坚持传承古法烧制技艺。
千余年的烧制过程中,龙泉窑形成了以哥窑和弟窑为代表的窑址。出现于南宋的黑胎厚釉开片瓷器,产自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哥窑;白胎厚釉,釉色青碧柔和的则出自弟窑。其中,粉青和梅子青是传统青瓷釉色之美的代表。
“青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2009年,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正式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也是中国陶瓷界至今唯一入选的项目。
千锤百炼
艺术珍品,服务百姓生活
在龙泉,青瓷是艺术品,也是日用品。千百年来,青瓷器皿的光彩,不仅收藏在博物馆里,陈列在西街的店铺中,也在装点着普通人家的茶几、餐桌、阳台。
釉色是青瓷之魂。好的釉色配方需要数百次试验才能成功。因此,古代匠人们的制釉配方往往师徒相传,秘而不宣。
“1957年,上垟镇设立了国营龙泉瓷厂及青瓷研究所,使龙泉青瓷生产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到较高水平。”82岁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毛正聪回忆。多方努力下,近乎失传的龙泉青瓷釉料配比方法得以基本恢复。
午后,暖阳斜照。原有的瓷厂早已不在,曾经的办公大楼、职工食堂、大烟囱却依旧保留,旧址成为青瓷特色旅游小镇的一部分。退而不休的毛正聪正在龙泉青瓷大师园工作室里忙活。只见他将素烧完成的坯体,放入配好釉料的釉桶中,将坯体浸入釉浆后取出,使釉浆均匀地附着于坯体表面,而后又将釉浆注入坯体内,来回旋荡,使釉浆满布内壁……经过荡釉、浸釉、涂釉、喷釉等几个步骤后,施釉方才完成。厚釉青瓷则要施釉数层,施一层素烧一次,反复多次,才是正烧。
“龙泉青瓷最经典的精髓是釉色,最高的境界是似玉非玉,你可以在这方面探索。”多年前,一位故宫博物院专家对他说的话,毛正聪始终记得。“想要重现辉煌,乃至有所突破,技术的革新必不可少。”毛正聪说,相比龙窑,液化气窑有不断创新的可能。20世纪90年代,毛正聪在景德镇看到烧液化气的梭式窑后深受启发,改造出人工控制的新式窑炉,解决了釉发色不纯正和不稳定等难题。“古法烧制的青瓷代表了千年技艺的传承,现代化的气窑则让影响因素更加可控,结合釉料配制工艺的突破,才有当代青瓷的中兴。”毛正聪说。
从紫铜色釉到高温黑色釉再到虎斑色釉、赫色釉……有了现代科技助力,现代青瓷产品设计和创意愈加丰富。几十公里外,龙泉小梅镇大窑古窑址。这座窑场曾经代表了青瓷烧制技艺的高峰,山坡上50余处窑址,遍布青瓷残片。毛正聪对这里十分熟悉,靠多年经验以及对考古发掘瓷片的反复对比,他多次修改配方,在传统龙泉青瓷釉料配制技艺研究上取得突破,最终找回岁月淘洗中的釉色,让纯正的梅子青、粉青、铁胎哥窑青瓷重获新生。
毛正聪的儿子毛伟杰是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在父亲带领下潜心钻研青瓷技艺。夕阳下,父子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旁的仓库内,烧制好的青瓷小碗等日用瓷器已经打包完毕,将陆续发往全国各地,走上老百姓的茶几餐桌……“青瓷既是艺术品,也要服务于人们的生活。”毛伟杰说。
千变万化
以青春样貌,融入城市生长
取窑砖、开窑门、取匣钵、开匣钵……随着一声雄浑的“开窑咯”,位于龙泉宝溪乡溪头村的金品龙窑,完成了又一批青瓷的古法烧制。
“开窑之前基本上都已经被预定了,不愁没销路。”现任窑主金朝军说,2017年以来,一场场以“不灭窑火”为主题的传统龙窑烧制技艺活动持续开展,人气十足,让古龙窑重焕活力。他和许多村民还办起民宿,开展青瓷研学活动。依托良好生态,当地与青瓷相关的旅游路线很受欢迎。
“老街在城里,不仅可以卖青瓷,也能让更多人了解传统技艺。”夜色将近,金朝军的妻子陈金霞带上家中新近烧制的青瓷,准备前往西街的铺子。古街里还有不少青瓷店,有的主打青瓷文创产品,有的将青瓷文化和书店、咖啡吧跨界结合,吸引众多年轻人。
“传统也好,现代也罢,传承好才能走向世界。”在家中的作品陈列室里,金朝军有些激动地向记者展示着手机里的几张照片,那是不久前对外开放的中国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文润阁。
夜幕初垂,几百公里外,良渚遗址旁的文润阁在灯光的映照下温润灵动。馆阁入口处,青瓷屏扇门一字排开。以梅子青为基准色的四色瓷板排布巧妙,深深浅浅,当各樘屏扇转动方向合成整体,远远望去,仿佛青绿之色在画纸上晕开。
《诗经》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古人以“瓷”仿“玉”,出自龙泉窑的青瓷屏扇色泽如玉,最有温润的感觉。如今,在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中,作为文化名片的青瓷走出龙泉,迷人的青瓷翠色以更多样的方式,更青春的面貌,为更多人所知。
龙泉青瓷产业园的工作室里,现代化的智慧窑炉,实现自动调节各个烧制时段的温度;研发的传统龙泉青瓷瓷土标准化生产应用,实现了青瓷原料规模化稳定生产;龙泉青瓷宝剑技师学院,开启了培养青瓷高职人才之路……从青瓷小镇到青瓷文化创意基地,再到青瓷创客园、龙瓷国贸城,无论市民、游客还是创业者,都能感受到浓郁的瓷元素和瓷文化。
“龙泉不到30万人口中,约有1.6万人从事青瓷行业,各地慕名前来学习青瓷烧制技艺的人络绎不绝,许多人更选择留在当地创业。”当地文化学者王振春说,龙泉传统的青瓷制造业已经成为集生产制作、艺术品创作、技术研发、产品销售及文化推广等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产业。当地文旅部门还开发数字应用,搭建展陈线上平台,推动非遗技艺的传承与创新。不久前在杭州举行的第五届世界青瓷大会上,龙泉青瓷之美惊艳众人。
眼下,金朝军的女儿金宏杨正在浙江机电学院陶瓷系学习,毕业后她准备回到家乡宝溪,继续学习青瓷手艺,开创自己的事业。
归途之中,记者点开了手机上的一则视频。短短几十秒,呈现了青瓷从瓷土到艺术品的蜕变。“你们知道龙窑柴烧的青瓷有什么不一样吗?”忙了一整天,晚上得了空,曾世平的女儿曾琳玥在直播间,向天南海北的网友讲述龙泉青瓷的故事。
一方水土的风情,烟雨江南的魅力,融于瓷上。从历史中走来的青瓷,也将文化基因持续注入龙泉的未来。(本报记者 李中文 窦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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