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触目皆在的痕迹
日本禅学研究大家柳田圣山说:“寒山的笑象征着禅的世界。”夏目漱石说:“有人被蜂蜇,是寒山还是拾得?”这匪夷所思的一问,却是深受日人喜爱的俳句,寒山在日本的独特地位可见一斑。事实上,近世以来的日本,寒山触目皆在,宗教、哲学、诗歌、绘画、小说、戏剧等都有其存在的痕迹。寒山实为对日本影响最大的中国文化名人之一。检视其传播历史,江户时代则是日本寒山接受的关键时期。
寒山诗传入日本当在北宋熙宁年间。日本入宋僧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中记其于熙宁五年(1072)到天台山参学,获《寒山子诗》一帖,翌年弟子携书回国,此即“成寻本”,为日本最早的寒山诗集。镰仓、室町时代,即五山时期(1192—1598),寒山其人及诗已有一定传播。这一时期,日本仿宋朝禅制,在镰仓、京都建立“五山十刹”之官寺,幕府十分尊信五山禅僧,禅林文学成为四百余年之主流,形成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五山文学”。五山诗学主要受宋代诗学影响,多取法杜甫、苏轼、黄庭坚诸家,但寒山以其独特的精神气质及“文殊化身”的宗教身份,也受到了关注。在虎关师炼、中岩圆月、此山妙在、义堂周信、一休宗纯等诗集中均有多首歌咏寒山的作品。这些诗重在构建寒山形象,如虎关师炼《寒山拈笔》:“穷怀一点不关胸,未见愁容只笑容。割破海山风月看,剑锋争似秃笔锋。”义堂周信《题树下寒拾戏岳云登兄》“蓬头垢面人应笑,树下藏身好便宜”等,都是吟咏《寒山子诗集序》记载的寒山事迹,具有较浓厚的宗教意味和传奇色彩。
寒山诗开始流行是在江户时代(1603-1867)。五山时期汉诗阅读和创作仅限于少数禅僧和王孙贵族,大部分民众并不具备相关知识和文学素养。至江户,理学大兴,汉文学也达于鼎盛,大量汉诗人涌现。寒山诗也由此走出僧门,为各个阶层的民众接受与喜爱。
江户近三百年之诗学为儒士诗学,执掌诗坛者皆为当世大儒,如林罗山、木下顺庵、新井白石、荻生徂徕等,创作主体亦为儒士。儒家思想一直是江户诗学思想之主导,诗圣杜甫被奉为诗坛之典范。这一时期,日本诗坛主要受明、清诗学观念影响,或宗唐,或尊宋,或兼取历代,诗风屡变。而在中国向来较为沉寂的寒山,却以一种异乎时流的别调,获得了日人的青睐。这与江户初期隐元、元政、林罗山、石川丈山以及中叶白隐慧鹤等人的推重实有密切关系。
隐元为明末高僧,明亡后应请东渡日本,创建了日本黄檗宗,与临济宗、曹洞宗鼎足而立。隐元曾作《拟寒山诗》百首,序中称道寒山诗“痛快直截”,实至“游戏三昧”境界。他的拟作有的表达对寒山的倾慕:“古圣混尘世,后昆力仰攀。墨池聊溅处,秀气满林间。”“千丈寒岩下,休休一个人。常弹格外旨,不染世间尘。”有的以诗境喻道境,有的则直言佛理。这些拟作少了寒山诗的机锋与禅味,但因隐元的巨大影响力,对于寒山诗的进一步流行起到了积极作用。
江户初期佛门另一人物也与寒山颇有关涉,即日莲宗高僧元政。元政有“诗豪”之称,酷好明人袁宏道之诗法,开创了日本“性灵派”诗学。元政论诗屡言“性灵”,反对蹈袭、模拟,重视抒发真情真性。因而他十分推崇寒山、拾得,称:“余每读寒山拾得诗,自爱其诗之妙,可谓诗之最上乘……或谓之释中渊明。”把寒山视为第一流诗人,称之为佛门中的陶渊明,这一角度与过去佛门诸人较为不同,他开始注意到寒山诗中的“隐逸”成分,其《仿寒山子韵》云:“深深草山踞,胧胧霞谷滨。冥冥来隠士,索索避游人。滴滴水清耳,飕飕松醒身。年年常忘夏,日日永逢春。”诗境清空、明澈。元政又论及如何学寒山,主张学其“性灵”,即学其灵心巧发,不依傍古人,“知诗之性灵者,既是圣徒也”。他反对执着于文字的拟作,指出要超越文字,直入心源,“我和拾得偈,何必拟寒山。吐出无心妙,言言自会玄。要到本源地,舍山更入山”。寒山之“妙”,在“无心”,在“忘诗”,“忘声而善歌,忘形而善舞,惟至于忘诗始可言诗”,无心、忘诗,即是心无一物,最具“性灵”时。这是以寒山来济其“性灵”说,表明对寒山诗歌的解读趋向于多样化,对寒山性情、创作心理等有了更多关注。
寒山诗在佛门之外的传播,是寒山接受中的重要环节。林罗山为日本最杰出的理学家,一代儒宗兼文宗,其为《寒山诗集》作跋称:“山谷(黄庭坚)曰‘自今十年,学可到渊明,而寒山不可及’,此言必有所以然。”对寒山评价甚高。其友石川丈山以诗名世,有“日东李杜”之称,被称为日本的李白、杜甫,其地位可知。宽永十八年(1641)丈山在京都构建“诗仙堂”,这是日本诗学史和建筑史上之盛事。丈山与罗山等多次探讨,选出中国历代(汉魏至唐宋)诗人三十六位,名为“诗仙”,请德川氏御用画家狩野探幽画诗人像,书其名及代表作于四壁。寒山即位列“诗仙”中,与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并尊,享受着作为诗人而非佛僧的荣耀。寒山作为中国杰出诗人的诗史地位由此得以确立。诗仙堂在当时及后世均受到尊奉,至今仍是京都重要的文化景观。
林罗山在陈述寒山入选的理由时称其为“僧中第一”,“彭泽之流亚”,即陶渊明的同类,故“不可不取”。值得关注的是,石川丈山初拟的名单中有“谢朓”及“初唐四杰”等,均为罗山所删。罗山提出增列“王安石”,又为丈山坚拒,可知入选之苛,二人意见也不乏相左处。对于寒山入选,则二人均无异议。诗仙堂壁上所书寒山诗为《题山亭》,以描写自然风物为主。丈山另有一“诗仙堂”副册,所选寒山诗为《楚辞体》,词风清古,情致深婉,亦未及佛理。由此知寒山诗不仅作为禅诗之宗,同时也是隐逸诗之典范,在更广阔的世界被接受和传播,寒山作为诗人的价值和意义得到了充分突显。
随着寒山诗的逐渐流行,《寒山诗集》被大量刊刻,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在中国并未出现一部寒山集古注本,而江户时代有多部日人注释、评点的寒山诗集,其中重要的有宽文十一年(1671)《首书寒山诗》、宽文十二年(1672)《寒山子诗集管解》、宽保元年(1741)《寒山诗阐提记闻》、文化十一年(1814)《寒山诗索赜》。这些评注本对寒山诗的推广、流行,无疑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寒山诗阐提记闻》。
白隐为江户时代最著名的禅宗大师之一,精于佛理,长于诗画,酷好寒山诗,曾在阐提窟为弟子们讲解寒山集,《寒山诗阐提记闻》即是弟子整理讲义而成。白隐评诗,本于佛法,以修道为旨归,但多能圆融、通脱。要旨有二,其一,警策世人,勿沉溺于世俗虚幻。如评《鹦鹉宅西国》曰:“此诗比也。譬见世缠缚世荣、关锁爵禄人,恰如鹦鹉在金笼,虽形似福贵,中心常忧恼。如遁居乐道者,似飞鸟在野,虽欠见宠抚,身心常快乐也。”其二,重在阐发“真心”“道境”。何为“真心”,白隐多以诗境为喻,如《碧涧泉水清》评云:“此诗赋寒山境致,示真心现成。”但“真心”不可说,白隐又随说随扫,评《吾心似秋月》时举种种有形物之局限,指出“绝妙处”不可比况。
白隐以“心”为修持根本,论诗大要。在评著名的《人问寒山道》一诗中,白隐阐发了“妄心”“真心”之别,世人之心是“逐声色取舍底识神,随好丑爱憎底妄心,是名生灭之心,是为生死本根”,而真心则是“心、佛、众生,平等不二,佛界魔界,净刹秽土,有情非情,草木森罗,尽是一个佛心”。妄心刹那生灭,追逐声色,造作分别,是众生千劫生死流浪的本源;识得“佛心”,才能平等不二,超对立相,这是学寒山根本处,也是入“寒山高境”之要径。白隐以禅者的洞见及证悟,直指寒山本意,破一切执,离所有相;又以高超的艺术禀赋,将不可言说的“禅境”与“禅心”呈现于目前。他从诗义出发,既阐发佛法的“胜义谛”,又方便说法,关注世道人心的救度,受到僧俗两界欢迎。其思想不仅影响当时,在一百余年后的明治时期复大兴于世,对寒山形象及诗的普及、流行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寒山诗以其独具的魅力,兴起于江户诗坛,在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时代,作为一种“异质”存在,得到了日人的广泛认可。其审美品质、思维模式、言说方式都影响着日本诗坛,并渗透到和歌、俳句、舞蹈、戏剧、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中。明治以后,其人及诗更成为了独树一帜的“寒山文化”,对日本社会产生着深刻而悠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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