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延迟的上海高考:你不会因为一场考试错过整个夏天
倒计时上的数字从30变为60。5月7日,上海决定将高考延迟至7月7日至7月9日举行。
这是一个特殊的春天,上海疫情暴发,居家网课、口罩、一米线,成为高三学子独特的备考记忆。
6月7日,其他省份的同届考生走上高考考场,上海学子刚刚复课。在某种时间错位中,他们得以“观看”彼此的高考。
7月4日,赵阳迎来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堂线下课。课上,英语老师说了三个词:抱歉(向一些在过去三年里可能被自己骂过的同学抱歉)、感谢(感谢大家三年来的陪伴和共同学习)、祝福(祝愿大家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然后提前下课。
高考前一天,赵阳做完核酸检测,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窗外,是一个大好晴天,天蓝得比前日柔和,微风挟着缕缕热气,耳畔一两声蝉鸣。在一点点忐忑和紧张中,赵阳有条不紊地回顾错题,保持做题手感,“有种上战场前的小兴奋”。
而此时,其他省份的同届高考生,已经查询完分数,甚至报完了志愿。看到热搜,很多人突然意识到,原来上海还没有高考。“同届看同届,感觉不一样。”
上海学子发帖,“谢谢还有人记得我们”,“我是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同届考生的祝福。”
7月7日8点多,赵阳和5万多名上海考生,一同走向高考的课桌,铺开身份证、准考证,9点铃响,用黑色签字笔、2B铅笔,埋头写下三年答卷,为疫情下特殊的高中生活划下句号。
很快,畅想已久的暑假就要来临。赵阳在朋友圈写下,“你不会因为一场考试而错过整个夏天。”
开考
7月7日,上海热浪滚滚。天气时阴时晴,开考之后下了一场阵雨。
早上7点出头,老师张小见穿着一件红色T恤,站在了虹口区的一个考点门口。她和四个班主任、其他任课老师、校领导在一个固定区域内,迎接考生的到来。
差不多7点半的时候,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张小见忙着做最后的叮嘱:手机有没有交给家长?准考证身份证带好了吗?抗原检测做了没有?
张小见是语文老师,即将要考的是她任课的科目。在这最后时刻,依然有考生在问,《六国论》的作者是谁?贾谊写的是什么?
因为家离考场比较远,杨珮提前一周预订了酒店,步行走到考场。考前杨珮买了一些透明的文件袋,这样可以杜绝作弊嫌疑,又不怕准考证身份证等重要证件掉落。
出发前,赵阳完成了一次抗原检测,她坐着爸爸开的车,途中严格佩戴N95口罩,拿着打印好的纸质核酸码,在考点门口完成身份核验、核酸核验。
按照疫情防控要求,考前三天,所有考生都要完成三天两检,其中7月6日须有一次。7月6日上午,赵阳在定点专用核酸检测点完成检测,单人单管。张小见在这一天要收集学生的核酸阴性报告。
此后考试的每一天,考生都要在考点处完成核酸检测,并且严格遵循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往返。
考前一天,做完核酸检测,小雨回到了书桌前,保持做题手感。“以前看到高三的学长学姐很辛苦很拼命,那时候我们还开玩笑说他们在走廊里背书跟念经一样,轮到自己才发现,时间好像根本不够用,感觉一直有不明白的地方,甚至到了考试前一天还是感觉会不断出现盲区。”
赵阳的爸爸提出,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放松下?“被我义正词严拒绝了。”最近有些吃不下饭,妈妈一直变着花样做饭。每天晚上一家人会一起出去散步,聊得最多的不是考试,而是考后去哪里玩。
理想中的假期,推迟了一个月到来。回想最后多出来的这一个月,时间好像被按了快进键,在一路飞奔中流逝。
“延期”
5月7日,刚下英语课,赵阳的手机里突然蹦出一串消息,她有点蒙。当天上午,上海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宣布:上海市的秋季高考统考延期至7月7日至7月9日举行。
张小见正在备课,备课组的群里面也涌动着高考延期的消息,“好像并没有在同学间掀起很大波澜,有可能是他们自己在消化。”
而实际上,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一段时间以来,坊间一直在猜测上海高考会怎样安排。赵阳看过几个版本的“教育局高考安排计划”,“列举了plan A、plan B、plan C,无一例外都把高考延期放在了最后一项。”
最初一阵的骚动过后,两种情绪弥漫在学生和家长中间。
已经进入复习尾期,准备周全的考生担心,多一个月,战线太长,状态不佳。赵阳的复习时间表完全按照6月高考来规划,每一天都安排得很充分,“突然多了一个月,反而有些迷茫”。
不少学生都相当期待暑假的到来,假期里的安排精彩纷呈,几乎是最后冲刺的动力。“现在延期了一个月,大家第一时间都在抱怨假期的缩短。”
家长则担心得更远。很多家长问张小见,“高考的时间是确定了吗?”他们害怕再次延期,有同学坚持不了。
另一类感受则没有那么棱角分明。杨珮心里喜忧参半,开心的是多出一个月的复习时间,但也担心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毅力再坚持一个月。
无论如何,“你不是一个人延期,也不是一个人备考”。小雨决定接受现实,重新调整课程规划,延长复习时间表,“原本绷紧的弦再绷一会儿”。
当天,小雨的老师在钉钉上,把倒计时调整为7月7日,还剩60天。
张小见出生于1993年,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是她带的第一届高三学生。五月是她上网课的第三个月,早已熟悉设备的操作,也不要求学生开摄像头,但是一堂课下来,几乎每个人都会被点名回答问题,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反而能保持高度的精力集中。
这一届的上海考生,是使用语文新教材的第一届。同时,他们也是最后一届使用数学旧教材的考生。一新一旧,都会滋生出不同程度的担忧和不确定性。
赵阳的网课经历中,则多了一些欢乐。起初,老师们不会调试设备,经常直播到一半时断线,或者麦克风出问题,学生们在课堂里不敢笑,私下在QQ上一起“哈哈哈”。她记得一位老师经常在直播课堂里喊“没来上课的同学们抓紧时间进课堂”,但没进直播的同学根本听不到。
网课为这届学子打上了别样的烙印。一块不大的屏幕上,参差百态的真实背景连接起不同的家庭环境,虚拟的背景则彰显不同的审美,赵阳和同学们甚至还有一个分享背景的群。海绵宝宝的比奇堡海洋、迪士尼公主的大合照、哈利波特的霍格沃茨城堡等各美其美。
在屏幕上,他们看到同学上镜后的模样,突然面对40多张正面的脸孔,不太习惯。而这块屏幕也见证了他们的学习和交流,疲惫或走神,友情以及互助。赵阳在上网课的两个多月里真切地体会到了友谊的重要性,“一起开自习室连麦学习,不会的题目打电话一起讨论。”
疫情让每一个考生成为空间上的“孤岛”,屏幕尽力把人心重聚。
复课
同学们重新坐到教室的座位上,是一个月以后。
6月6日上海复课。小雨还清晰地记得,复学第一天,是个大晴天。
赵阳的同学们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有个同学甚至暴瘦30斤,也有人在疫情期间学会了做饭。
从线上回到线下,初次见面那天,杨珮说“大家还有点小害羞”,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又重新熟悉热闹起来。
复课之后,张小见的负担变重了。她每天要统计学生乘坐的交通工具,学生进校要求24小时的核酸阴性报告,以及当天早上一次抗原测试。座位的安排要间隔两米,午间就餐留一半同学在教室,一半去别的地方。
备考的滋味里有一味属于消毒水。赵阳的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一个透明面罩,戴着面罩上课,甚至吃饭的时候也不拿下来,“当时经常会上课上到一半看到大家的样子就笑起来”。学校基本每天中午都要消毒,不愿意离开教室的同学,在混杂着油墨书香和消毒水的味道里,发愤图强。
总之,人回来了,校园里一片生机。
在6月7日全国高考后,上海考生们不仅围观了全国的高考,他们甚至把全国的高考卷做了个遍,研究各省份高考作文,“本手、妙手”让小雨无从下手,浙江省的数学题让杨珮眉头紧皱。
赵阳就读于上海一所市属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班上同学的成绩都很好,比如数学,班级的均分比普通班高20-30分,在全市排名前10%-20%。而数学一直是赵阳的短板,经过高三一年的努力,勉强能够达到班级均分。
多出来的这个月,赵阳决定把精力集中在数学上。
每天,赵阳花在数学上的时间不少于两个半小时,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外,她还得系统地刷卷子整理题目。而此前,她还因为延期有些不耐烦,“从第二天开始就抛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好好学数学。当时和朋友聊天还说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给我的机会,在暗示我好好学数学还来得及。”
最后一个月,进入状态之后,在滚动式的考试中,时光飞逝。
上海高考实行的是“3+3”政策,共计六门。赵阳选的小学科是地理、生物、历史。复课第一周小学科二模考,第二周小学科等级考,第三周大三门二模考,第四周大三门三模考,第五周就快迎来高考了。学校见缝插针每周一考英语,每周三周五考数学,周四考小学科,周五语文写作,今天考试,明天讲试卷,后天继续考试,循环往复。
“最后一个月把数学硬生生提上来了,每次回想都会觉得神奇。幸亏当时自己没有放弃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果不延期一个月可能我的数学还是半死不活。”赵阳说。
数学成绩的提高还得益于同窗之情。赵阳会和好朋友一起连麦写作业,一起自习,一起写卷子,“因为她的数学很好,我跟着她一点一点把数学提上来了,真的很感谢她。”在自我怀疑的时候,大家会互相鼓励。令赵阳印象深刻的是,六月份有一次数学考试,成绩出来后有一个女生哭了。班上女生围上去安慰她,抱抱她,摸摸她的头,给她递纸巾帮她擦眼泪,“说没事,这又不是最后一次考试,结果安慰着安慰着,有两三个女生看到她哭了自己也哭了起来,然后大家一起抱头痛哭,最后一开始哭的女生反过来安慰别人去了。”
杨珮则更加确切地说出,数学提高了近20分。最后一个月她牢牢抓住公式,同时也通过不断地做题,发现题目的内在逻辑和考点,一直处于练习与复习错题的状态。
最后这个月,小雨的学校,一节课时间增加到一个小时,长课是一个半小时,对注意力的要求比以前更高。相较于网课的二十分钟休息时间,线下课程休息时间缩短到十分钟。每个人都在奋力“抢救”失去的时间。
小雨的妈妈为了她能安全、正常地上下学,特意向单位提出每天能提前一些下班。“这多出的一个月,不仅是我自己在努力,我妈每天也一刻不停地送完我赶去上班,下班后赶来接我,回家还要准备晚饭,所以这一个月大家都很辛苦。”
六月全国其他省份的考生已经考完查成绩,在出分的那几天,小雨还替几个外省的朋友紧张,帮着研究了几轮报志愿,“每天都讨论得很激烈,会互相出主意,为对方介绍自己所在城市的高校情况。”
深度参与到其他人的填报过程中,好像大学就离自己近一些。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小雨就告诉自己,“已经那么辛苦地读了十二年书,最后一个月为什么不能再冲一把呢?”
值得纪念的三年
杨珮列了一个考后的娱乐清单:去看漫展,学滑板。同时她还准备把四级词汇背起来,为后面大学考四六级做准备。
小雨想要美美地睡大觉,每天睡到自然醒。她还观察了一下偶像代言的手机,“想到考完试就买新手机很激动。”她还想争取再考个驾照。
赵阳想学摄影,培养自己的审美,学习入门的摄影知识,“为自己所热爱的事情奉献时间和精力是这个假期里我最想去完成的事情。”
高中三年,疫情三年,两个时间很大程度上重合在一起,没有春秋游,没有成人仪式,没有正规的毕业典礼。
庆幸的是,高一上半学期疫情还没开始的时候,张小见带着学生去了一次东方绿舟夏令营,还去参加了一次大学研学活动。
和所有上海市民一样,这个春天,高考学子也经历了抢菜、小区出现阳性、成为密接、进方舱等各种突发情况。备考加疫情,他们似乎在三个月之间经历了很多“重大”事件,内心的坚韧也在一点一滴生长。
疫情期间网络上的一些负面评价他们都能看到,杨珮也尝试过辩解,不过后来选择不再去关注,也不再受其影响,她说,“一直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善良的,相信这个世界很美好,保持一颗善良理性坚定的心,基于原则、沉着冷静地去看待遇到的问题,我想这就是我从疫情中学到的。”
杨珮还是觉得很可惜,因为疫情,高中三年被搅扰得有些破碎,甚至只有高二一个完整的学年。“很多人来不及说再见,很多人还不够深入了解,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毕业了。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有深刻意义的三年。”
最后一课上,杨珮的语文老师跟学生说:“无论高考成绩如何,都希望你们将来有事可做,有人可爱,有所期待。”老师还给每个同学送了不同的书,送给杨珮的是《论自由》,她很喜欢。
赵阳喜欢语文,她说如果要让她总结高中生活,她可能会用一些能够引起人们共鸣的、积极的语句。比如这样:我的高中生活主观上充满了激情、陪伴、奋斗和坚持,客观上充满了变数和未知,是我由青年走向成年的过渡阶段。高中生活也映射出中国在这三年里的曲折坎坷和螺旋向上。
赵阳的“毕业典礼”在6月末,因为疫情原因不能聚集,他们在班内有一个简短的仪式。黑板上写着“毕业快乐,金榜题名”。
大家准备了三包抽纸,但没有一个人哭。
比起离别的伤感,赵阳说,她更向往即将到来的未知和自由,她的朋友圈后半句是:“去拥抱未来的生活吧!希望下一次见面,可以鲜活又明亮。fly free.”
那天,教室窗外天正蓝。
(张小见、杨珮、小雨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朱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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