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父亲的时日
【追思】
作者:程丹梅
我站在某医院住院部七楼的一间病房前。我看到了门牌,上面写着:程树榛。这是我最熟悉的我亲爱父亲的名字。我是来陪护他的。我像以往那样以为他只暂住在这里几天然后回家的,却不想,他竟然从这里跟我们永别了。
记得第一次陪护他是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那时他做了肾脏的手术。我感同身受他的痛苦,可他却很坚强。几日的病痛之后,我们就又一起谈笑风生了。我对他说是他引领我走入了文学的天地,在我小学五年级发表第一篇小说时,他告诉了我写作的几个要素。我回忆我在他东北富拉尔基书房兼卧室的高书架上,如何踮着脚尖找到了破了边沿或折了角的《唐诗》和《宋词》,认识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雨果等几个外国人的名字;当然我还记得台灯橘黄色光晕里他勤奋写作的背影。
自我懂事以来,父亲一直温文尔雅,从不与庸俗为伍,而且不擅争执。在我小时候,他常与东北重机学院的教授曲叔叔、妈妈的老同学孙叔叔对弈围棋,那是那个年代少有能让他快乐的事情。跟曲叔叔下棋,多半曲叔叔赢,与孙叔叔则不分伯仲,而且有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好玩儿的是,孙叔叔急的时候是揪衣服,父亲急时则搓手。我这个看客,不光看棋,还看人,所以棋艺没学到多少。我对父亲说这些,他觉得很有趣,搓搓手说,待他出院就和我下盘棋。
父亲给人一种很厚道大气的感觉,这除了因我祖母的善良外还与他学的专业是机械制造有关。当年那个江苏徐州市立中学的高才生、那个早已发表很多作品的文学青年,本有机会和能力在北京的大学中文系有所深造,但是他却听从祖国建设的号召,并一心要像苏联作家那样,成为一个新中国的工程师兼作家。于是他进入天津大学,由画图设计和计算开始,钻研起非形象思维的理工科学问来。但是,他果真有意识地实践自己的目标,他不忘文学,他创办大学文学刊物,二十出头就撰写出了长篇小说《大学时代》。后来他来到了北大荒,目睹了那个在遥远边陲的富拉尔基,达斡尔语“红色之岸”的地方,建设出中国工业史的传奇——第一重型机器厂!那是怎样的一个工业基地啊!它是“一五”时期的重点项目之一,周总理称为“国宝”的地方。那里曾生产出了中国第一台12500自由锻造水压机、第一套2800毫米冷热铝板轧机和第一台模锻水压机;它填补过重工业空白无数。在那些岁月里,父亲和技术工人、工程师们打交道。那个领域的另一种思维方式、处事方式对他人格的培养与充实都起到了非同小可的作用。父亲的创作内容从此大多与中国宏大的工业建设有关。1964年初,父亲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钢铁巨人》……
没想到这次的陪护竟然是最后的一次了。那天我见到他时,他正睡着。等他睁开眼睛看到我时很激动,但因为身上有各种医疗器械而使他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从他的口型猜测他的话。
因为怕他无意中触碰了安插在身上的医疗器械,他的双手被固定在病床的两边,并套上了带有夹层板的手套而动弹不得。为此他很无奈,很悲伤。我常趁医护人员不在时偷偷给他解开扣节。他很舒心,露出了微笑。就那样,我看到了父亲久绑后的手怎样颤巍巍地摩挲着左手找右手,然后互握了,浮肿的手又恢复了修长。那几天,我时常给他松绑,或者干脆摘下手套,抚摸他的手,握着它们不放松。一时间我们有了手的交谈。我紧握他两下,他就回握我两下。有时他的回握则不停歇。我现在明白那是父亲最后的语言表达。
我本对他许诺:等他出了院,去找我的好友,京剧表演艺术家王蓉蓉讨票,再陪他看场他喜欢的京剧。我还想对他说,他出院后得跟母亲一道练练如何使用代步机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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