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平凡百姓生活史,描绘国家发展壮阔画卷
展现平凡百姓生活史,描绘国家发展壮阔画卷
——关于长篇小说《人世间》的对话
对谈嘉宾:梁晓声(茅盾文学奖得主、小说《人世间》作者) 王雪瑛(本报记者)
2022新春大剧《人世间》开播以来,创下CSM全网央视一套近三年来电视剧平均收视率新高。58集电视剧改编自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梁晓声创作的同名长篇小说。梁晓声以115万字的长卷塑造出百多个人物,书写了50年百姓生活史;电视剧以丰富生动的视听语言,展现了中国社会变革史,让观众从周家人身上的“小故事”,感受到改变中国的“大事件”,三线建设、上山下乡、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对外开放、出国潮、下海、国企改革、搞活经济、棚户区改造、反腐倡廉……《人世间》将时代糅进了人物的日常生活乃至命运转折中,环环相扣的矛盾冲突,家国统一的叙事方式,成功吸引了全年龄段观众,形成了全家追剧模式。
是什么触发了梁晓声的创作初心?让他调动丰厚的人生积累,真实的生命体验创作出饱含时代质感的恢弘长卷;作家孜孜以求的是叩问:生而普遍、命定平凡的人如何与“可敬”两字结伴而行。通过评论家与作家的深入对话,让读者更了解梁晓声的创作心路和观剧体验。
“我的家是一个相濡以沫、共克时艰的家”
王雪瑛:今年春节的“年味儿”很丰富,有春晚的笑声,餐桌上的乡情,冬奥会的兴奋,还有家人围看电视剧《人世间》的温馨。电视剧拍摄完成后,央视播出前您看过吗?现在您晚上也追剧吗?哪些剧情让您特别有触动?电视剧跟小说相比哪些方面有改动?
梁晓声:开播前,导演请我看过初剪片68集,我和导演也是朋友,他想听听我的意见“开剪”,主要是台词方面的意见。我也像审片员,每次记下来想法,向他汇报。由68集到58集,某些情节重新编辑了,所以现在我每晚也看,否则没有发言权。
我曾明确表态绝不干涉改编,故我没有看过一行剧本。原著中郝冬梅的父亲在那个动荡年代就去世了,他失去了复出工作的机会;秉昆也遇到过第三者,但不是孙赶超的妹妹;秉义那段北大荒岁月中,帮助处理“回城”事宜和人物关系与原著有所不同;原著中写周蓉的笔墨多,人物便更丰满,由她折射当年新一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须知,对于改编,我认为原著内容只不过是一堆建材而已,砖瓦石沙、水泥木料。导演是总建筑设计师,编剧是绘图师,演员及全剧组是体现团队。原著是拼图结构,电视剧则要有主线,故改编难度甚大。体现下岗工人大群体命运的情节,更触动我一些。
王雪瑛:《人世间》以中国北方城市里的平民社区“光字片”周家三兄妹的人生轨迹为情节脉络,叙写了三代人的奋斗历程,展开了一幅以东北地区为基轴、以点带面的国家时代的变迁图景。您曾经说:“我人生最大的不中意就是对父母歉疚。希望年轻人了解自己的父母、祖父母辈是从中国以往怎样的岁月过来的……”请说说这部小说的创作缘起。
梁晓声:小说创作的初心源于我个人的情感。我父亲曾是大三线的工人,我小弟曾是酱油厂工人,我和我大弟下乡时,我们的哥哥患了精神病,这使我小弟的留城岁月比秉昆还难,他和他工友们的友谊正如“六小君子”。而我母亲当年将不少留城小青年认做了干儿子、干女儿,他们如今仍叫我二哥。父母、小弟都已去世,为这种民间至可宝贵的情愫留下文字记录,也是我创作的动力之一。
王雪瑛:人物塑造是长篇小说成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人世间》是一部人物众多的宏阔长卷。周家父母与孩子的亲情和互爱,三兄妹的成长经历中,是不是都有着您的真实人生经验和情感体验?您和“三兄妹”是同代人,熟悉他们的经历,理解他们的选择,请说说您的人物塑造与人生经验的关系,周秉义的身上有您成长中的影子?小说中哪个人物的塑造,让您感到尤为成功?
梁晓声:我的家是一个相濡以沫、共克时艰的家,手足之间很相爱,我们兄妹也很心疼父母。在原著中,哥哥秉义和姐姐周蓉对小弟秉昆也是很爱护的;但留城的小弟身上,反而家庭责任更集中,直接承受的压力也更大,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家的关系不像原著中呈现的那么复杂,但某一时期比周家的生活还艰难,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三对夫妻中有五个下岗,没收入了,家中还有一个常年患精神病的哥哥,住房还都成问题,简直不敢回忆。幸而那时我还有些稿费,那是我靠一支笔扶贫的十年,个中辛酸唯有自知。所以我写下岗工人生活,无需了解情况。秉昆身上有我是知青时的影子,便是义气。周蓉身上有我成为作家后的影子,便是清高。秉义身上有我写《人世间》时的影子,便是宠辱不惊,几无棱角了,只想与人生和平共处。蔡晓光是我更喜欢的人物,所以我让他成为后来的周蓉之护花使者。
“从作家的视角做好一名时代的书记员”
王雪瑛:《人世间》书写了几代中国人的命运与选择,描绘了一幅写实的社会众生相。您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这部时间跨度长达50年的城市百姓生活的长卷,应该充分调动了您的人生经验,也展示出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生命力?
梁晓声:1977年我从复旦一毕业便分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其后两年,编导室经常组织到电影资料馆观摩。从电影起点开始,我看了大量外国电影,所以我较早接触了电影的亦即文学的别种理念和流派。但我还是更喜欢现实主义这一风格,或曰更愿创作现实题材。我不讳言,这种风格的坚持,的确源于“文以载道”理念。但今日之现实主义,其实已从别种流派那里借用了不少营养,故也是最显然的“拿来主义”。许多人认为现实主义便是反映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这固然不错,却不全面。另一点是我后来悟到的,现实主义也必然要反映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可以怎样,仅反映是怎样的,那是镜子的功能,而且因人而异,也许是凹凸镜。应该怎样,可以怎样,才使文学更成为文学。悟到此点,再重温名著,发现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哈代、狄更斯们的作品都有那一主基调,《简爱》《红字》也有,而且不是人性之理想主义,而是现实主义“睽注”之眼的全面性。悟到此点对我后来的创作有启发;要是不兼顾此点,现实主义会是片面的主义。这些体会我在《人世间》的写作中有融汇。
王雪瑛:在这部现实题材的长篇中,您尤为关切的是什么?平民百姓间相濡以沫的真情,他们面对生活自强不息的坚韧,改变人生和命运的奋斗,实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梁晓声:李路导演是有民间情怀的,民间是我和他、海玲同志相互交流时的一种说法,泛指最普通的大众。我们认为,在国家危难时期,他们中所产生的儿女一向能与国家共克时艰,若将年代前移至抗日时期,“光字片”中的大多数儿女,军工厂的大多数工人,都会是中国抗日的坚强后盾。周家儿女和他们的发小肯定会秉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精神同仇敌忾。若以后国家又有什么坎,他们仍会坚韧地与国家共同克服。进言之,大多数英烈并非希腊神话中那些神的子孙,而是民间的一些好儿女,成为党的高级干部的冬梅父母,马守常夫妇便产生于民间,秉义也是。和平时期,民间儿女很平凡,战争年代,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成为保家卫国的英勇战士。基于这样一种对于民间的认识,导演将向民间之坚韧精神致敬作为全剧的思想主旨,这一点在演员们身上都有体现,坚韧被他们诠释得很充分。
王雪瑛:每天追剧的观众看到了“人世间”生命力旺盛的人物群像,自强坚韧的周秉昆有着敢较真的执拗,重情义的乐群;成熟稳重的周秉义想方设法为工人、为百姓办实事;个性率真的周蓉自带理想主义的光芒和艺术气质;泼辣热情的春燕挥洒着敢说敢做的个性;身处逆境的郑娟磨练着隐忍坚强中的明理,散发着温柔细致的性格魅力……李路导演将电视剧中几位主演称之为“四梁八柱”,您如何评价主演们对角色的理解、把握和演绎?他们演出了您心目中的形象吗?
梁晓声:我作为观众认为春燕夫妻、国庆和赶超夫妻,还有郑母,光明虽非主角,也都表演得极出色,我给他们打满分。他们各自虽有这样那样的性格缺点,但仅凭那种顽强旺盛的,并且尽量做好人的生存意志,也够得上了不起三个字了。他们都活出了几分绝不被困难所压倒的劲头,而这真是中国人宝贵的总体性格。全剧组将为普通的并不完美的他们立传视为己任。
王雪瑛:虽然他们在“人世间”遭遇了生活的磨难,命运的坎坷,但他们在历史进程中奋斗成长,在曲折逆境中相濡以沫,他们有情有义的担当,善良正直的本色,传递着家的温暖,人性的光华,过好日子的信心和力量,吸引着不同年龄段观众沉浸其中。《人世间》让我们感到了文学抚慰人心的力量。您认为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您40年来孜孜不倦的文学创作传递的是什么?
梁晓声:“文化天下”是中国文化的特征,这当然会使文化的责任甚大。文学是文化的组成部分,长期以来,戏剧、小说也会肩起“化人”的义务,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但“化人”之一派,从未缺席。
我早已过了通过小说来证明自己才华的年龄,何况我也没才华,并且也早就放弃了“秀深刻”的企图。世界已变平了,谁又比谁不深刻呢?故所以然,我只要求自己尽量从作家的视角,做好一名时代的书记员罢了。要做好就得抓住点儿意义,即使别人都不信,自己也要信。我通过文学反复所传达的,无非这样一种叩问:在心性方面,人应该是怎样的,又可以是怎样的?尤其是生而普遍、命定平凡的人,其人生如何与“可敬”两字结伴而行。
王雪瑛:《人世间》营造出一种极富魅力的“史诗感”,在收获的众多好评中,“史诗感”成为高频词。作为创作经验丰富的作家,您是如何理解“史诗感”的,“史诗感”也是您在《人世间》的创作中追求的吗?
梁晓声:“史”指年代感,“诗”指人之心性质地,两者结合,确乎是导演及其创作团队所追求的。最后要说的是,我只不过是原著,电视剧《人世间》是央视、腾讯影业和新丽影业公司等倾情打造的项目,是导演及其创作团队努力完成的作品,我只不过是他们的付出的受益者,是他们的成功的欣赏者,分享者,如许多观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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